方程 第7期

时间:2022-10-12 02:39:03

――什么都是她有理,好像全天下的理都站在女人这边了。

两居室的房子,厨房特别小,把两个人挤在一起,再加上油烟味,方程不时抬手揩着额上的汗,眯眼看着烟雾中横七竖八的勺、铲、锅、碗。感到生命是一种喧嚣的拥挤和漫长的煎熬。

菜终于炒好了,方程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可以暂时先放下手中的活。洗洗手吃饭,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了。

小客厅里摆着天蓝色布艺沙发,也不全是明净的天蓝。几处油污算是云彩,那是女儿阿朱不小心倾倒的菜汁,不知怎么就是洗不掉。开始时人的心事似的躺在那儿,很刺眼,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方程时常想,原来人也是这么不知不觉老的。红色茶几上的几处漆脱落了,露出朽木的质地。电视橱的小门的折叶坏了。打开后不能自动关上,方程烦闷时随脚带上,因此橱门边框上沾了不少的泥渍子。海信牌的电视质量倒还好。只修过一次,可惜刚过保修期。换了个元件一拆一装就是百元,虽骂过人家坑人。却也无可奈何。电视不能看的那几日简直静得没法过,妻子连翘的脸,女儿阿朱的顽皮,单调、枯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一副看累了的黑白素描。墙角的风扇电机有异音,运转时发出如蚊子的嘤嗡声,有时吹着吹着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便感觉被无数的蚊子追赶,往往是刚吹散的汗又被噩梦吓得汹涌流出。

站远了看,客厅里实在再没有别的奢侈的家当,也实在再没有奢侈的地方放家当了。

况且,角落的缝隙里,总散落着七零八落的各式玩具。缺臂的奥特曼,掉轮子的小汽车,没有瞄准器的枪。少了眼睛的机器猫……世界就是残缺不全的。方程想。有几个人从身体到精神是完全健全的?想不开也得想得开。但方程就是厌恶这些玩具,这些毫无思想、却惹得孩子们喜爱的东西。没有理由的,许多的事就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一道方程题,有一个解,或多个,还或许,根本没有懈。

方程抬脚把沙发边咧嘴笑的不倒翁踢向一边,那东西游移了点,摇摆着又试图重新站立,并且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起来,仿佛嘲笑他打不倒它。

岳母恰巧拉着外孙女从卧室玩过玩具出来准备吃饭。和方程相反,岳母十分喜爱这些玩具,倒不是因为他们好玩,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她没有理由对它们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当她看护孩子的时候,外孙女对这些玩具的喜爱。才使她可以匀出时间看电视。她喜爱看电视,据她说,这是她唯一的爱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她喜欢看的倒是青春言情剧,百看不厌的,常常陪着里面的主人公又哭又笑。

岳母说话不像她女儿,她是慢条斯理的,不轻不重,却是恰到好处:“卖香油的身上有香味。做衣服的墙角都是布头布尖儿。这屋里有一两件玩具也是正常――谁叫你媳妇是卖玩具的!一天忙到晚的,她也不容易;不添加点儿只靠你那点儿钱还不把全家饿死!”

方程被噎着,刚才的汗还没退。新的汗又汩汩地冒出来。他站起身打开落地扇,扇叶没有转,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才发觉插头没插电。他颤抖着手插上,因为已开到最大档,那扇叶迫不及待地呼呼狂转起来。方程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疑心刚才是不是被电击了,湿手,况且还在抖。

连翘把盛好的饭菜放到茶几上。女儿阿朱欢快地伸手去抓,被连翘狠狠打了一下,喝斥道:“洗手去!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玩具上有铅。吃进肚子里会得多动症!就是不长耳朵!整天光知道玩、玩、玩!”

连翘的每一个“玩”字她母亲都递进地添一层气,。觉得女儿的话里有说她明知故犯的意思。她也不说话,赌气拿起遥控器在一边看电视。

连翘安排好女儿坐下,习惯性地松了口气。很奇怪母亲怎么不吃饭:

“妈,这都饭好菜熟了。你就让那电视歇会儿吧。”

老太太装聋听不见。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大。

方程不由一乐。他有个毛病,心里高兴时腿会不由自主地有规律抖动起来。控制不住,也不知哪根筋在痉挛:

“阿朱,来,给爸倒杯酒。等爸年纪大了,还指望你给打酒喝呢!”――又劝――“妈,你也过来一块吃吧。”

阿朱雀跃着倒酒。方程的话老太太却听到了:

“我不饿!这么大把年纪了,吃了不长肉不长骨,也是白吃!”――又添了句――“没事就抖个不停,多少的财份让你们抖不掉!”

方程的腿猛地一停,像跳舞的人忽然音乐停了,身体僵在那儿无依无靠似的。他没说话,端起酒杯一仰脖全倒进嘴里,顿时,一股热浪从喉咙直穿袭到胃到全身。

连翘知道母亲的固执,也不再勉强。筷子碰碗盘的叮当声不断。连翘的话也开始了:

“你猜怎么的,今天倒卖了二十多个玩具呢!还是廉价的好卖。什么含铅,喷漆有毒,他们才不管那些呢!知道今天见到谁了?我初中的一个同学。在医院干到护士长了――人家怎么混的!她儿子和咱女儿同岁,就要到市试验小学上一年级了。――对了。我说,女儿上学的事怎么办?你就甘心按规定上郊区的小学?”

这事连翘不知提过多少回了,方程有些不耐烦:

哪所学校不一样上?我的户口就在郊区,这儿的学校比农村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呢!再说,学习好坏还得看个人是不是那块料。是不是那个才!”

“同楼的几个孩子都托人拉关系到实验小学去,偏我们的女儿……多没面子……你就不能……”连翘辩解道。

老太太插上一句:“女娃儿,上出学来又有什么用!有人倒是本科毕业,不也还是小职员一个?母鸡插上羽毛那也难成凤凰。”

方程被吃到嘴里的辣椒呛到了,猛烈地咳了几下,眼里浸了些泪。泪眼中的一切都因放大而变了形,整个世界有些不真实起来。他连忙抹了下泪,又回到人间。

“再说,”连翘把藕片嚼得脆响,“阿朱上学谁来接送?我是忙不开的,我妈照看也不是常法――你母亲那边怎么说?”

老太太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低声嘟囔着:

“放着奶奶,哪有外婆接送的份?我们同楼的老太太都打麻将休闲呢!再说,我们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事呢!”

方程的心一沉。铅似的坠了下去,没边设际地落着。一阵晕眩。他随手喝了一大口酒,仍觉得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勃勃地跳着。他的胃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他知道,那是浓得化不开的心事。本来他想选个适当的机会说的,但什么时候是适当的?反正总要说的。说出来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我爸今天打电话说,”方程把头垂得很低,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能。“我妈的眼睛如再不手术,说不定要瞎的。他的肺病也该买点药治治才好……”

连翘一愣,放下筷子,直直地问:“是不是又要钱了?”

方程默不作声,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把电视声音关死了。只有风扇的风呼呼吹着,如垂死病人的苟延残喘。时间静静地往前淌着,电视里的人物指手画脚地演着哑剧。

连翘重重吸了下鼻子。她忽然觉得很委屈。她的身材是高大的,她想连带着她的意志也是坚强的。虽说她所在的单位破产了,她失了业,但她仍顶住压力,自己做起玩具生意。虽是小本生意,起早贪黑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丈夫的工资就固定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各种商品的价格一直在涨,买

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上。房奴的心理让她性格上是粗手粗脚。生活上却不得不精打细算……她常常告诫自己,要顶住。不要让母亲和娘家人说闲话。当初她背着很大的压力嫁给他,图什么?图他稳实。有份工作?也是,也不全是,总还有点恋爱时别的什么东西。好在只要努力,好日子在后头呢!她相信自己,经常一遍遍地鼓励自己。她要让家里人看到她的选择是对的。她更要让自己相信眼光没有错。可是几年过去了。时光是找不着了,岁月留给她的是眼角的皱纹,工作的丢失和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房子还是那间逼仄的空间,家具还是暗败的阴灰。丈夫更还是温吞游散,一剐鞭抽不急的样子,蜡像般地木讷消沉。母亲已经看不起他了,连带着也看不起她了。偏偏这时母亲的声音传来:

“唉!这男怕选错行。女怕选错郎!――都是命,逃不开的。种庄稼一季子,选丈夫一辈子:一步走错,步步皆错,――难哟!”

方程正愁没法把这一腔心事说出来,他没听到岳母的话。如今已是开了头。索性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我知道,我没用,但好歹我们也还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能挺过去的。人就怕有病,既然有了呢总得治,不能眼睁睁看着病把人推倒了,你说是不是?况且又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我不管谁管?我总说你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通情达理的人,和你接触过的人哪个不夸你?我想我们的钱不够,总还可以借点的。借点的……”

他的声音渐低,因为虽然这么说。他也知道治病需要很大一笔钱,到哪儿去借连他自己也没底。

连翘彻底绝望了,猛地撂下碗筷,不禁悲从中来:

“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进你家这几年,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你看看,从结婚到现在,我舔了几件衣服?用的是廉价的化妆品;大人舍不得吃,小孩子跟着受罪,瘦成了什么样?我总说穷不能穷一辈子,你如今又是借又是贷的,让我以后怎么过?况且父母有病,又不只你一个儿子,还有老二老三呢!凭什么全由我们出?别说我不讲理,这一次我就是不出!不出!不出!”

方程没吭声,只顾喝酒,热酒穿肠,他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凉。连同脚背也凉,他才发现盘子里的菜汁不知何时溢出来,在茶几上蜿蜒成曲线,正一滴滴地砸到脚上,像他的心在滴血。

感觉着丈夫沉默的重压。连翘忽然暴怒起来:

“你这个窝囊废!我真瞎了眼嫁给你。整天一副蔫头蔫脑的死样子,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有什么出息!我真瞎了眼,瞎了眼了……呜……“呜……”

方程愕然了,脸涨得通红,张着口。他虽然后悔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事,但她也不该说得这么――难听。好歹他是她丈夫,还当着岳母的面,女儿早已吓哭了……

方程觉得风扇里吹出的是股股难以抗拒的窒人飓风,他想,我不能憋死。本能地,他抬腿往外走。

这个世界真是拥挤而嘈杂,刚抬脚,他就碰到一个婴儿玩具,哇哇大哭起来,充斥着他的耳膜,刺耳且尖锐。那不像哭。倒像是一种高端的嘲笑。

“你走!你走!走了就别回来!死在外面才好呢!”连翘恶狠狠的话语从他即将关上的门缝里挤出来,变了形,拉长了身子,幽灵似的冷酷恐怖。

方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趿着拖鞋,穿着背心,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散乱地贴在额上,像个找不到回到阴问路的冤魂。

夜幕在灯的映衬下更显得墨黑,好像天空不是无沿地往外扩展,而像被倒扣在一口锅里,沉闷,压抑。街上仍旧热,没有风,空气中弥漫一种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的气息。

有灯的,无灯的。世间纵的横的都是走不完的路,可又好像没有一条是属于他的。拖鞋的啪啪声拍打着路面――他也就只是一个路人。

匆匆而过的也尽是路人,他们和车辆杂乱无章而又错落有序地各自往该去的方向奔。也有阴差阳错的时候,车与人相撞了,人倒了,车停了,有血,有警笛声,有惊叹和惋惜声。不过,很快地,又恢复了平静,人潮如涌,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一声急刹车,方程打了个冷战,他听到司机一阵臭骂,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也感到有些饿了――只喝了一点酒,原本一口饭也没吃。摸摸口袋里好在还有钱。他转身走进一家餐馆。

――仍旧想喝酒。人太清醒了不太好,麻醉一下说不定什么都忘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但有些事却没消散,反而一件件地随酒入肠。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迄今为止真是失败。他是一个人,平庸的人,不可避免地走着凡人的道路。上学、结婚、生子,整个一湾平静的死水。没有半点涟漪。他也曾有过所谓理想,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经不起世俗的风吹雨打的。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按照法律的规定做事,遵循道德的约束做人。他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却有无数烦恼的事。他生命的乐器是胡琴,咿咿呀呀地拉,断断续续的,诉不尽的单调嘶哑。他在枯索中每天本分地上班。安分地做事,压抑地羡慕别人不经意间的发财和出轨。他的生命轨迹就是一条线,单一、朴素、使人容易忘记毫无美感可言的虚线。

他忽然恨极了自己,只管一杯一杯地喝酒,他把血液添加了酒精,彻底否定了自己。一刹那,他觉得变成了另外的人。

走出餐馆,世界真的不一样了。路灯粉红的光成了美人妩媚的醉眼。柔波似水,洇湿了路边的树;那树也矜持地垂首而立,一副小家碧玉的娇羞模样。一对对情侣很自然地勾肩搭背,絮絮地说着情语。脸上露出的永远是恋爱时男人的得寸进尺、女人的半推半就。

没有月,是初一,半空只一味地黑,黑夜里却往往会发生最原始最最真实的事。夜幕真是块天然的绝好的遮羞布,白日最高贵最有修养的人也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世界上的人都在演戏,上台的时候千姿百色,卸了妆,也不过就是一只只两手两足无毛的动物。

方程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和妻子恋爱时的银幕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上了剧终,那些时光如此短暂以至于被现在的柴米油盐遮掩,一点也寻不到踪迹了。背后描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镜子上生了锈,成了斑驳的样子。那些曾经的冲动和激情呢?那些只属于两个人的暗语和亲密呢?

真可怕,镜子里的他已不再是他,妻子也不再是妻子了。

原本的。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一两句情语就可以天荒地老;婚姻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家庭的嘈杂的事,没完没了。

连翘,现在竟成了那个模样。臃肿、唠叨;头发凌乱地随手一扎;粗糙的皮肤暗淡无光,一味地苍白;睡觉时蚕蛹似的身体蜷缩着,肉嘟嘟的,毫无顾忌地打着呼噜;连也像是例行公事,懒散、机械,往往精疲力尽了才知道两个躯壳曾经彼此接触过;况且,还有,粗鲁,竟骂起人来了,说什么,让他死,死在外面……

不能想。一想就恶心。方程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吐,胃里被腐蚀的糜味阵阵上涌。他终于坚持不住。在路边呕吐起来,翻江倒海似的,他觉得人生真是一种痛苦。一只狗快速地跑过来,热烈地大口大口吃着那些秽物。

头脑清醒了,但还是晕。抬眼看看天际,一两下闪电划破夜空。撕开的口子立刻又缝严了。仿佛已有雷声了。

他的肚里空空的,脑里也空空的。他疑惑着,搜

寻着。努力想找出原始的什么东西来填满这虚空,挤去心头上那层老了的哀愁――生活,原本不该是那样的累。

连翘已离他远去――此刻他恨极了她。宁愿把她遗忘――他看到了路边的许多房子,小巧精致,半掩的门帘露出窄窄的缝,帘幕上映出粉红色的光,朦胧、沉醉,门玻璃上写着美发、按摩、足疗。

白天里上下班途中也经过这些房子的。他都是忙不迭地疾驰而过。听人家说过。他知道幌子下面是做什么的。

他的心不由狂跳起来。他平时的脉搏同他的日子一样呆板机械,此刻。不知怎么,他倒希望它们狂跳。总要有些改变的,他的生活太平淡,应该有什么新奇和改变。

抬脚进来的时候,他的头还有些晕,也许是兴奋的,毕竟是第一次。没有经验的。

房内一片粉红,灯不刺眼相反让人晕眼。一张软皮椅,铺着凉垫。一张小床,粉红的床单。床上一个女子正侧卧着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红男绿女的碟片。墙上一面大镜子,镜前摆着许多理发用具。屋里是一片粉红世界,镜子里也是一片纸醉金迷。

“来了。”女子坐了起来,软软地招呼着,吴依软语般轻柔甜美,像磁。

“我……我来理发!”他先人为主。努力使自己稳定,装作一副老练的样子。

女子扑哧掩嘴一笑:“看样子。你是刚理过。”

他想他的脸一定更红。可不是,昨天才理过。他不善于撒谎。

“修修……再修修……”他嗫嚅着,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说什么,该说什么。――他不善于辩解。

女子站起来,趿着红拖鞋,轻盈,自然。原本的,在她屋里,她是主人,做惯了的。只是她太年轻。与语气的老道举止的驾熟不相符:“那。我就给你洗洗脚吧,对身体挺好的。――坐呀!”

他坐在椅子上,身子有些僵硬,他看着她蹲在地上给他泡脚。她拉成直板的长发四周散着,可以隐约看到脖颈白的肌肤。偶尔仰头甩发的时候,他便倏地能瞥到她胸前衣缝中的什么东西。他知道是什么,应该一样的,但说不定也不一样,他没见过。他的心突突地乱了节拍,为了使自己镇定,他抬头望了望闭着的门外,三五下闪电,雷声很近了。

她的手是轻柔的,在水里滑滑地抚捏他的脚,一阵舒痒。他的心刹那间放松,不由挪了挪身子,靠着椅背。他闭了眼,感觉着她指尖的电流从脚到腿到全身,发麻、晕眩。他的身子又不由抖动起来,像遭到了电击。

“第一次吧?”她的声音仿佛博大深空中的细语。催眠着他。――他不想醒。

“嗯……”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许恰巧她是本分的,他想,是自己多心了。原本自己就不是放纵的人,纯粹是为了好奇,为了刺激,为了在死水中投进颗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她的手开始沿着他的脚上移。“别害怕……”他听到她安慰自己,像个长辈似的。他有什么可怕的,真可笑!可是不由自主地。他全身紧绷着,牙齿开始上下抖动起来。

在这样暧昧的氛围里,她想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她和他共处一室,又能做什么?也许是热的缘故,他觉得汗涔涔的,不敢往下想,只呼呼地喘气,他的手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任那汗珠淋漓下淌。

“人活一辈子……就这样……放松一下……别害怕……很便宜的……”她的话无头无序。被旁边呼呼转动的小风扇吹得三三两两。支离破碎。

……很便宜的……是变质的菜,含铅的玩具……是腐败的,糟粕的……一莫非她有病?或者她是不是有了暗示,屋里藏有合伙的人,敲诈他一笔?再或者,她与警察……她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毕竟他不是常客,没有经验的……

门外陡的一声惊雷。下雨了。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感到一只手钳子似的夹住了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他全身痉挛。我……我这是干什么?她。她是干什么?他的酒完全醒了,他环顾着四周,打了个冷战: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不!这是哪里?我要逃出去!

他用力挣扎站起身,踢翻了洗脚盆,不顾一切地狂奔到门外。他听到背后一个女人恶狠狠的声音:“神经病!”

真的,自己怎么发起神经来了?

他奔跑在滂沱大雨里,任由那冷冷的雨点重重打在头上。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雷声紧跟一个雷声。世界被淹了,大风呼啸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刮向那儿。

人生,真的,如他的名字般,是一个难解的高级方程。

……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和一个陌生女人……他有妻子,有女儿,有家。连翘,是笨重的,但有力气,一罐液化气一口气能搬到家里。她长得丑了点,他也不是多英俊。她满腹牢骚。还不是因为他没能为她建造一个满意的家。她是苦的,娘家人瞧不起她,又失了业。忙碌地照顾生意,又照顾女儿……女儿虽不懂事。却是天真可爱的,她是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没实现的理想要让她去实现的……父母有病,总要看的……凡事好商量,连翘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说的也是气话。发泄后会明白的……自己的工作,好在还稳定,只要努力,总有提拔的机会的,投机取巧升职的只会得意一时……他是家庭的支柱,不能乱来,不能倒下。他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有责任,有义务。雨点似的,虽多,虽重,虽冷,但一定要挺住,一定能挺住的……没有长久的雨,天终要放晴的,黑夜过去会是黎明……

他完全清醒了,庆幸刚才差点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风雨无情,他终要回到遮风挡雨的家的。虽有些陈旧。但有妻子有女儿,她们才是他经营一生的事。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劳累。他想,我要休息一下才好。他看到旁边有棵大树。坐在树下休息时,他想:等我攒足了劲……他信心十足地抬头望了望枝叶繁茂的大树上的天空。

就在树顶上,一道强光闪过,方程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上直冲下来,包围了他的头顶。

――他真的被电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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