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老师刘振邦

时间:2022-02-28 02:28:48

民办老师刘振邦

刘振邦是红旗小学的民办老师。

那个年代,老师是一向被人瞧不起的。连大队的赤脚医生也不如,连供销社的卖货员也不如。大队的赤脚医生谁都不敢得罪,高兴了呢去给人家看病,还要在人家喝两盅。不高兴,说声没空,需要请上一遍又一遍的,三顾茅庐也不一定能请得动呢。供销社的卖货员用得着的时候也不少,比如买个紧俏商品什么的,就必须走卖货员的后门。老师就不行了。上学不需要走后门。又不用上好班级,又不用占好位置,又不用特殊照顾,什么都用不着求老师,所以老师一点用处也没有。老师惟一让社员们羡慕的地方,就是有那么多既不用花钱又不用管饭的小劳力。

刘振邦老师则与众不同。刘老师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动不动就将学生领到自己家的地里干活。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收获,都不用。再荒,再忙,也不用。刘老师家里的地,一般都是他自己利用星期礼拜放假的时间,或者是一早一晚儿的时间侍弄。人们常常看见刘振邦老师在太阳落山了,天色已经黑到分不清苗和草的时候,才扛着农具吹着口哨回家。当然刘老师家的地也不像别人家的地侍弄得那么整齐茁壮,用社员的话说,刘老师是个二五子庄稼人,庄稼活儿干得不怎么地道,二乎乎。其实刘振邦老师主要是没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庄稼上。孩子们看见他们的老师起早贪黑很辛苦,上班下班都是匆匆忙忙的。经常穿着劳动时穿的衣服来上课,裤脚呢还一个挽着一个半挽不挽的。就上了讲台,就给学生们讲课,孩子们在下面看着他们老师的穿着忍不住发笑。孩子们觉得他们的老师不像别人家的老师,上班穿戴得那么整齐干净,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他们老师的白衬衫的领子被脖子磨来磨去磨得污黑,袖口被农具磨来磨去磨成了毛边儿,从来没见过他们老师的裤子有过裤线的。孩子们早就想帮他们的老师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计,只是他们的老师从来不让。有一回剥玉米,人家的玉米都剥完了,刘老师家的还没有剥完,连孩子们都替他们的老师着急起来。可是着急也没用,刘老师是不会让学生们给自己干活的。孩子们决定给他们的老师来个突然袭击,早晨还没等刘老师家的人上地呢。孩子们则提前到了地里。孩子们事先已经侦察好了他们老师家玉米地的准确位置,是哪一块地,是南地还是北地。玉米地猛然多了十几个人,把刘振邦老师吓了一跳,待认出是自己班级学生的时候,刘老师脸上立刻严肃了,说这怎么行呢?!谁让你们来的?!命令他的学生们马上回家。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走。刘老师没办法,转而问道。你们家里知道你们出来干什么吗?学生们拉着长声齐答:“知――道!”刘老师听着学生们的回答,恍惚置身于课堂之中,满脸洋溢着喜悦,阳光里如绽开的葵花。孩子们用手剥着玉米。一点也不耽误用脑子,所以刘老师提议说背诵课文好不好?孩子们依然拉着长声齐答:“好一!”于是就像唱歌一样由一个孩子起头,背“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原野上回荡。休息的时候,刘老师让孩子们把土地当黑板,给孩子们出算术题,看谁算得又快又对。孩子们趴在地上算算术,算完了刘老师便过去。蹲在地上检查学生的作业。又教孩子们写字,写玉米的玉,高粱的粱,黄豆的黄,葵花的葵。旁边地里的社员听见了,伸着脖子朝这面张望。心说这个刘老师,可真有意思。

平常,老师们除了用学生给自家干活儿之外,还经常带着自己的班级去给校长家干活儿,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收获。校长不是班主任,没有班级,可是那个小个子校长家的农活儿,没有一样不是学生们给千的,因为全校的班级,全校的学生,都是校长的班级,都是校长的学生。而且干活儿的时候小个子校长连自己家的地都用不着去,只需吩咐一声,哪样哪样草又长高了,老师们便会像给自己家干活儿一样积极而又认真。刘振邦老师的脑子里想不到应该主动去给小个子校长家的地干活儿,不但自己想不到,就是小个子校长亲自找到他们班级头上的时候,刘老师也不像别的老师那样爽快地答应。刘振邦老师的不爽快,让小个子校长多少有些尴尬,小个子校长马上就说算了算了。还对刘老师笑笑,回头找别的班级去了。可是呢,小个子校长笑在脸上却恼在心里,一个臭民办,美啥呀,竟不把他这个校长放在眼里,未免太那什么了。隔三差五就笑呵呵地安排刘老师的班级,铲学校的操场,掏学校的厕所,抹学校的平房,伺候学校的校田地。可是无论怎么干,都得不到表扬,小个子校长跟在后面总能找出一堆毛病来,这儿没干好,那儿没干好,需要返工。期末评模的时候也轮不到刘振邦老师和他的班级,刘老师评不上“劳模”。他的班级评不上先进班级,好像刘振邦老师永远都是个落后分子。小个子校长说,学生嘛,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不能做温室里的幼苗。我们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这是在拐弯儿抹角地批评刘振邦老师,只重视学生的学习成绩,不重视学生的劳动锻炼与思想改造。终于有一次刘老师忍不住和那个小个子校长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吵得整个学校都听见了。

寒假之后,刘振邦老师就被调走了,从离家很近的小学,调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小学。刘老师每天照旧骑着破自行车上下班,路上寂寞的时候,就一路打着口哨,口哨声在树林里,在旷野上,听起来有些单调。

在这所只有百十个学生的小学里。刘振邦老师遇上一个叫于海洋的好学生。于海洋聪明听话。学习很好,刘老师为此感到些许安慰。像是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对这个学生倾注了许多心血。但于海洋有个很成问题的家长,动不动就让于海洋在家帮他干活儿,连个假条也不让同学捎来。于海洋每次旷课,派同学是找不来的,派去的同学,在于海洋家的门前绕来绕去不敢进屋。怕遭于海洋的父亲一顿臭骂。于海洋的父亲不但骂学生,连学校。连老师也捎带着一块骂:什么学学校?什么老老师?简直是他妈劳劳改农场!这种时候只有刘振邦老师硬着头皮亲自出马,下班之后骑上破自行车去家访。于海洋见了老师,影在黑影儿里不敢出来。于海洋的父亲连句招呼也不打。对刘振邦老师的到来不怎么欢迎,也有没怎么瞧得起的意思。倒是于海洋的母亲见了于海洋的老师,热情得有点慌乱,不知道是先让老师坐呢还是先让老师抽烟喝水。让老师坐吧却又没有个像样的坐地方,让老师喝水吧却连碗开水也没有,让老师抽烟吧,却又没有洋烟,只有于海洋的父亲平日抽的叶子烟。刘老师拘谨地摆手说不用不用。于海洋的父亲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筷子,于海洋的母亲把酒壶拿上桌子。上什么学上上学?不上那个学。家里活还没干干完呢。刘老师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屁股搭在炕沿上,像是专门来听训话的。一时冷场。倒是于海洋的母亲打破僵局,问刘老师当几年老师啦,家里几口人哪,孩子多大啦。刘老师一一回答。于海洋的父亲又用教训的口气说道,“家有二二斗粮,不当孩孩子王”。干点什么不比比这强。于海洋的母亲白了于海洋的

父亲一跟,说你看你,说啥呢?一面冲刘老师笑。于海洋的父亲说,就是嘛,你问问刘老师,起早贪黑的,一年挣多多少钱?刘老师不好意思地说也就二三百块钱。于海洋的父亲撇撇嘴,说你看看,还顶不上一个社社员呢。于海洋的母亲又白他一眼,说那也比你们社员强,你看看人家老师,哪个不穿得利利索索的,谁像你们,穿衣裳都穿不出干净样来。于海洋的父亲说那那倒是。刘老师有些讪讪的,说我今天主要是为于海洋上学的事来的。孩子不念书能有出息吗?于海洋的父亲用鼻子哼一声,说念书也出息不不到哪儿去。刘老师心里很清楚,于海洋的父亲压根就没把孩子的念书看得多么重要。于海洋的父亲认为于海洋跟其他的农村孩子一样,念也念不出什么名堂,即使能念出什么名堂家里也供不起。早晚得下地干活。刘老师摇头说你这么说可不对。念书能没出息嘛。于海洋学习特别好,是班级学习最好的学生,将来考个全公社第一,甚至考个全县第一也说不定呢,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黑影里的于海洋则埋怨道,我的作业本都让他给抽烟啦。于海洋的父亲喝下一口酒,将一棵大葱碧绿的葱叶三下两下缠绕在洁白的躯干上,酱碗里酣畅淋漓地蘸上一回大酱。嚼出牛吃草一样大的声音。额头上汗珠亮闪闪地滚落。他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埋怨,他的主攻方向是儿子的老师:栋梁?栋梁是啥啥梁?刘老师以为于海洋的父亲真的不懂,指着屋顶解释说,栋梁就是房屋的梁柁。你们家的于海洋将来能成为梁柁,而不是檩子,更不是椽子。于海洋的父亲说我倒是想让他当当梁柁。不是小看你们,就你们这老老师,能把他培养成梁梁柁,我都大头朝下下走道。刘老师脸热了热,厚着脸皮说能。一定能。于海洋的父亲不屑地撇了下嘴,你教这么些年年书,教出几个考上上大学的?到头来还不是都回家种种地!刘老师马上就找到了反驳于海洋父亲的理由,他举了几个他知道的例子,说自从七七年高考恢复以来。几年的时间里。胜利大队的李文举考上了地区中师,光荣大队的张伟东考上了哈尔滨铁路中专,前进大队的徐双燕考上了地区卫校。刘振邦老师如数家珍,于海洋的父亲又拿鼻子哼一声,说你看看你看看,一年还考不上--个呢。轮到咱家,那得多大的雨雨点子?!刘老师说这样想你又错了。你们家于海洋,要我看,将来肯定会超过他们,能考上大专。于海洋的父亲固执地将脑袋摇得像个拨郎鼓。表示他死不同意于海洋一直念到那么久。刘老师说,等于海洋考上大学了,你们家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看看人家考上学校的孩子,落城镇户口,吃供应粮,挣国家的工资,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眼前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这可是关系到孩子一生命运的大事。于海洋的父亲半天没说话。喝了一口酒,答应等割完了地就让于海洋上学。等割完了地,这些天的课程可就耽误啦。于海洋的父亲说耽误就耽误。没有商量的余地。后来刘老师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于海洋补课。于海洋的父亲知道之后。皱着眉头,说你这是图图个啥呢。刘老师说,图啥?你说图个啥?于海洋的父亲眨巴眨巴红眼珠,也没想出刘老师究竟图个啥。就说,补可是补,我可不领你这份人人情。连烧酒都都没有。

后来于海洋到公社中学上初中去了。刘振邦老师担心于海洋的家里不会让于海洋把书念下去。一再叮嘱于海洋一定要念书,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要把书念好。并且特意将一个蓝色塑料皮笔记本赠给于海洋做纪念,扉页上亲笔写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留言鼓励他。结果呢。刘老师的担心最终还是应验了,于海洋只在初中念了不到两年,他父亲就不让他上学了。刘老师听说后去过于家做工作,可于海洋已经跟别人到外面打工去了。刘振邦老师心里又是惋惜,又是气愤。忍不住跟于海洋的父亲大吵了一顿。骂他混蛋。

有一年暑假。刘老师他们班级有个学生在甸子上洗澡淹死了。刘振邦因此受到公社中心校的通报批评。领导的态度是,虽然学生不是在学校出的事,但这也说明老师平时对学生教育不够。并且重申,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刘振邦的民办老师肯定是当不成了。之后,刘振邦又被调到一个更加偏远的小学。赶上雨天,刘老师就要扛上自行车,在林间草地上走上两三个小时。

从此,一到夏天,刘振邦老师总是提心吊胆的,害怕学生到野外洗澡出事。星期一早晨的头一件事,就是检查班级的男生周六周日是不是在野外洗了澡。刘老师检查的方法很简单,撸起你的袖子,然后拿手指甲在你的胳膊上划一下。如果能划出一条白道道来,不用说肯定是在野外的水泡子洗澡了。对于这些违犯纪律的学生,别的老师大都是采取体罚的方式,扇耳光子,掐脸蛋子,薅耳朵,踢屁股。刘老师从来不这样。刘老师最厉害的办法,就是将当天的作业留得比别的同学多两倍。这是孩子们最害怕的。别的公办老师们一放暑假就轻闲了,就不那么管了,学生爱怎么洗怎么洗,出了事跟老师也没多大关系。刘老师则不然。刘老师越是放假的时候就越忙。就越担心学生们出事。中午最热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喜欢下水洗澡的时候。这个时候,刘振邦老师一定要骑上自行车,到甸子上去转一圈儿。看看有没有学生在泡子里洗澡。

学生当中有个叫李春生的,非常调皮捣蛋,父亲是那个大队的支书,学校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旷课是家常便饭,只要班级一有什么劳动,李春生准旷课。即使不旷课,参加劳动了,还不如不参加,因为李春生参加劳动的时候。多数是搞破坏。损坏公物,糟蹋庄稼,把苗薅掉把草留下。所以李春生不参加劳动反而是件好事。经常躲到厕所去抽烟。打仗手黑,书包里整天藏着弹弓,见鸟打鸟,见鸡打鸡。见狗打狗,看人不顺眼也打,打了便藏起来,趴在壕沟里,躲在树后,让你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谁打的。男生都怕他,连老师们都尽量不去招惹他,怕他晚上用砖头砸自己家的玻璃。这个李春生,整天领着几个伙伴去甸子上洗澡。有一天被刘老师抓个正着,几个学生正在水泡子里表演着各自的拿手好戏,打狗刨的,打漂洋的,也有不怎么会水的,技术不熟练,便把自己的单帽吹得鼓鼓的像个气球,放在肚皮下抱着扑腾。等他们发现刘振邦老师站在岸边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一切表演都戛然而止。李春生捏着鼻子蹲在水里,这叫蹲大缸。李春生想用这种方法躲过刘振邦老师的眼睛。但这种方法最多也只能在水里憋个一分半分多钟。刘老师眼看着李春生蹲到水下,一分多钟不见上来,有几分担心,冲着水面喊:李春生,快点出来!李春生并不出来。李春生在水下朝刘老师相反的对岸游过去,对岸有茂盛的草丛,李春生想钻进草丛。刘老师看得见水下李春生游动的波纹,便先于李春生到了对岸。想等李春生刚刚冒头的时候便一举将其活捉。李春生身体滑溜溜的,结果刘老师没有捉到李春生,不但没有捉到李春生,反而没能躲开李春生突然扬过来的一把稀泥,穿着白布衫的刘老师立刻变成了一只花斑豹,浑身绽开着大朵大朵的墨梅。李春生站在水中,双手拍着屁股笑。刘振邦气得要发疯,脸上的

梅花都在跳。今天伤你们。你们谁背不下一篇课文,谁就别想回家!这句话是刘振邦老师经常在学校训斥学生的,孩子们到了放学时间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就意味着没有自由,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特别难受的一件事,所以很害怕,便绞尽脑汁背课文,争取早点儿获得自由。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在绿色的原野上,满眼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是清澈迷人的水泡子,孩子们巴不得不回家呢,玩一辈子也不会玩够。刘老师看出了孩子们的得意,遂又改正说,谁背不下来,我就把谁交给你们的家长。提到家长,孩子们自然有些害怕。原以为老师还会让他们背那些容易背的“锄禾日当午”“野火烧不尽”什么的,结果刘老师却出乎意料地让他们背大段的课文。背“的扁担”,背“狼牙山五壮士”,结果孩子们哪一篇也不会,磕磕巴巴没有一个能将他们曾经学过的课文完整地背诵下来。刘老师高声吼道。都当饭吃了是不是?!我叫你们洗!我叫你们洗!刘振邦老师的大巴掌。在每个人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两下。孩子们的屁股还是湿漉漉的,巴掌拍上去,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

轮到李春生了,李春生满不在乎的样子。刘老师沉着脸,到你啦!李春生脖子一歪。说不会。刘老师说不会也得背!眼睛里似有把刀子。狠狠地在李春生的脸上切割着。李春生终于退缩了,开始背‘床前明月光”,背了半天,最后一句“低头思故乡”还是被他背成了“低头撕裤裆”。刘老师抬手照李春生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李春生歪着脖,冲刘老师喊叫。你敢打我?李春生没想到刘老师居然连他都敢打了。李春生手指着刘老师的鼻子,你看我告不告诉我爹!刘老师举过头顶的手停在半空。李春生见状,知道他的话产生了效果。知道刘老师原来也怕他爹,怕他爹把他这个民办老师撸掉。越发嚣张,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臭民办!臭狗屎!老师!刘老师的眼睛突然变红了,好小子。连你个小孩伢子也瞧不起老师是不是?连你都敢骂老师?刘老师的巴掌像狂风暴雨一样落在了李春生黑瘦的屁股上。一巴掌一个红掌印,一巴掌一个红掌印,一个又一个的红掌印重重叠叠,李春生的屁股眨眼便像个发面馒头似的肿了起来。可李春生的嘴却始终没有被打住,刘老师打一下他骂一句,刘老师的巴掌接二连三地打下去,李春生的嘴就像炒豆一样不停地骂!刘老师说。我今天豁出这个民办老师不当啦!刘老师越打越凶狠,越打越疯狂,已经收不住手,似乎要把多年积郁的愤懑全部发泄在李春生的身上。一旁的几个孩子早吓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劝阻。直到刘老师自己打累了,方才罢手。仿佛耗尽了毕生的精力,一住手。刘老师就瘫软在草地上了。刘老师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他朝李春生无力地挥挥手,去吧,向你爹告状去吧!

李春生向没向他爹告状刘振邦老师不知道,因为那个大队支书一直没有来找他。此后,李春生越发与刘老师作对,他们总结了经验教训,洗澡时派人站岗放哨,见远远地有人过来,便慌忙抓了衣裳,猫腰跑进草丛中去隐藏。孩子们不敢经常去―个地方洗澡,总是变换地点,今天上黑鱼泡洗,明天上黄花泡洗,后天上更远更远的野鸭泡洗,就这么跟他们的老师打着游击,用电影《地道战》里的战术,叫打一枪换―个地方。刘老师觉得有必要跟学生们的家长沟通沟通,让他们的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经常野浴是十分危险的。沟通的结果是。一天夜里李春生被父亲堵在被窝里,用鞋底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李春生的父亲对刘老师说,我那个臭小子。你狠点管着。挨了打的李春生,新仇旧恨全都记在刘振邦的账上。自从上次挨了刘老师一顿痛打,他还真的怕了刘老师,不敢明面跟刘老师过不去。便背后搞破坏。李春生把自己班级教室的窗玻璃打碎。钻进教室,在黑板上画了很丑的小人,小人的脸上点上点子,旁边写了“刘麻子,臭狗屎”,把稀泥摔在小人的脸上;摔得满黑板都成了麻子。把墨水瓶当作手榴弹远远地投向教室后面的“学习园地”,墨水瓶砰地爆炸了,洁白的园地上炸出一大朵蓝蓝的。班级的学生课桌。是非常简易的那种,是刘老师领着学生们自己搭的。学生从家里抱来葵花秸秆。搬来土坯,刘振邦老师领着学生,用土坯垒起两面的桌脚,然后将葵花秸秆棚在上面,再抹上黄泥,就搭成了课桌。李春生一跳便跳到课桌上。在课桌上蹦呵跳呵。结果就把一张一张的课桌跳烂了。再搭,再跳烂。再搭,再跳烂。

几年以后李春生当兵去了,后来曾给他当年的小学老师刘振邦写过一封信。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但表达的情感是真实的。李春生在信里终于承认了当年的错误。说那回将班级破坏得一塌糊涂都是他自己干的。说当初不听老师的话,不好好学习,到了部队才感到没有文化的痛苦。表示自己今后一定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定要,“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一定像张恩德那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时刻听从党召唤,越是艰险越向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信写了半篇,表达的意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刘振邦老师看过,心中生出几分快慰,几分感慨,把信颤抖着拿给别人看,嘴上说,这臭小子,瞅瞅这字划拉的。眼睛却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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