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时间:2022-10-10 10:20:44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既然注定要走,该留些什么给父母

2006年年初的一天,43岁的张红无端地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当时她自己都觉得好笑,40多岁的人怎么还像孩子一样走不稳?谁知从那儿以后,她不断地摔跤,不论是上下楼梯还是平时走路。那是她从西安到北京打拼的第六个年头,已经当上某知名IT企业的高级主管,在北京买了房、买了车,还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她的人生,正处在最得意的阶段,张红怎会知道,这不停摔跤的背后,竟藏着天大的凶险。

病是在北京协和医院确诊的。医生给张红解释了“渐冻人症”这个名词,说因为得了这个病,身体就像慢慢被冰封住一样,先是四肢不能动,后是舌头、声带等器官萎缩,直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最后全身器官衰竭而死。一旦得了这种病,死亡率100%,患者大多活不过3年。目前来讲,这种病基本上无法医治。

谁都怕死,张红也怕。不过从医生的话里,她听到了比死更让她害怕的消息:“渐冻人”受影响的只是与肌肉有关的部位,而大脑、眼睛和耳朵却不受丝毫损害。换言之,对于自身的死亡,直到那最后一刻,张红自己都将清醒无比,她将一个细节不落地见证自己如何死去。

张红只得辞去工作,跟父母一起回到西安,那年母亲郑宝珍76岁,父亲张焕录80岁。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什么都不做,每日等待死神的临近。一开始是腿不利索了,慢慢地,双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到最后,她瘫痪在床,饭也要父母喂。

2006年11月的一天早上,43岁的张红坐在西安南郊的家里,心情像往常一样糟糕。看出女儿闷闷不乐,母亲郑宝珍悄悄扬手示意老伴张焕录过来,打算一起把女儿扶到阳台上,那里有灿烂温暖的阳光。

张红挺沉的。郑宝珍吃力地扶着她的胳膊,没有留意脚下,结果一个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她的身体随之失去平衡,扯着女儿、丈夫一起摔倒在地上。倒地后,两位老人趴在那儿半天,硬是站不起来。张红急得大叫,可也只能如此而已,她连扶父母一把的力气都没有。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蔓延开来,张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失声痛哭。

当晚,她开始拒绝吃药:与其拖累父母,不如早点儿离开。郑宝珍细声细语地劝她:“丫头啊,你不吃药妈不逼你,可你得为妈想想,就算你不能动了,只要能活着,每天早上起来能看见你,能为你做饭,我跟你爸就会觉得很欣慰。你活着一天,我们便高兴一天,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一点儿念想也不给我们留,我跟你爸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是真心疼我们,就好好活,到我跟你爸走的时候,给我们戴一回孝,那才是真对我们好。”

张红很清楚,母亲描述的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因为她并非简单地“不能动”,也不是个普通的瘫痪病人。她当然心疼父母,但已没办法去实现――既无能力,也没有了时间。

可是,母亲的劝解最终让她改变了主意,尤其是母亲提到的“念想”两个字。生命已注定无法挽留,那么她可不可以留一点儿生命以外的东西给父母?她又想到医生的话――大脑、眼睛和耳朵不受损害,这话可以两面理解:一方面会让她不得不目睹自己的死亡;可另一方面,不也可以让她更好地见证最后的生存吗?

从那一天开始,张红不再言死。她开通了一个博客,取名“我想对你们说”,她在博客上写道:当潮汐带走最后一粒沙子,人们偶尔会想起,那里曾有过一堆沙。如果海水将我淹没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我也要尽一颗沙子的力量,在柔软的沙滩上,刻下一道轻微的痕迹。就像流星,就像烟火,生命虽短暂,但曾经存在过,绚烂过。

这不到100个字,张红就算是连续不停地打,也需要20分钟。凭借右手中指残存的轻微活动能力,她每分钟可以在电脑上打五六个字,能操控鼠标上网,并以此与世界联结。

仅仅做到这些,距离给父母留念想还差得远。张红琢磨着,也许,我该写一本书。

张红知道,虽然仅中国每年就增加约两万名“渐冻人”,可放眼世界也没有一本关于“渐冻人”心理护理和身体护理的书籍。张红想把自己的亲身体会写成一本书,取名《“渐冻人”患者护理手册》。她跟父母说:“有了这本书,‘渐冻人’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活得舒心一些,有尊严一些。”还有句话是她在心里想跟父母说的――有了这本书,以后我人走了,书还在:你们想我了,可以拿出来翻一翻,摸一摸。

也许是听到了女儿心里的话,80岁的张焕录主动请缨:“你写,爸帮你校对。”

把自己绑在电脑前的书写者

2007年8月27日,是张红开始动笔的日子。吃过早饭,张焕录吃力地把女儿背到椅子上。由于身体失去了协调能力,张红坐在椅子上身子直往下滑。郑宝珍找来布条,把女儿和椅子绑在一起,再把她的手轻轻放在鼠标键盘上。

谁知,张红的手刚放到鼠标上就耷拉了下来。张焕录没办法,只能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用自己的手托着女儿的右臂。一个朋友给张红装了一个软件,可以在屏幕上显示键盘,只需移动光标轻按,便可打字。张红的右手中指已不如以前那般有力量,连按动一下鼠标都要费很大的劲。见女儿累得满头大汗,张焕录便换左手托着女儿的手臂,右手放在女儿的右手上,就像小时候教她写字那样,帮她一起打字。父亲手心里全是汗,但却很温暖,张红望着父亲,笑了。

第一天下来,张红只打了33个字。

夜里,张红听见母亲低声对父亲说:“你手都肿了,明天我来托着红儿。”“没事儿,你千万别在红儿面前说这话,孩子好不容易有点儿精神头,别让她觉得拖累了我们。”张红的心在这个月凉如水的夜里,被扎得生疼。

第二天,张红坚持要请个保姆,保姆三妹来到了她身边。

张红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电脑旁写书,即使这样,书的进度依然很缓慢。三妹是个性子耿直的陕南女人,刀子嘴,豆腐心,她不懂张红为何要如此辛苦,嘴里就常嚷嚷:“你累,害得我们都跟着你受累。”张红看着三妹,冲她笑。“还笑还笑,难看死了。”三妹嘴上数落张红,手上却一直没停过帮她擦汗。三妹嘴上厉害,但她心里知道,张红活得比谁都苦。

三妹来了,房间不够住,张焕录和老伴便搬回了自己家。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早早地来,郑宝珍给女儿做饭,张焕录则帮女儿校对书稿。他发现,女儿写的经验基本都是实践中她亲身经历的。

“给病人喂药前一定要认真洗手,药不能直接抓在手上,要放在干净的面巾纸或纱布上。如果是球形药丸,喂药时要让病人头部微微前倾,一定注意不要让药丸直接滚进气管。”

张焕录想起,女儿以前吃药时,确实好几次被呛到,差点儿窒息。

“夏天,渐冻人因全身无法动弹,常常被蚊虫叮咬,苦于不能言语,亲属往往不知道他们的痛苦,所以渐冻人最好待在无蚊蝇的房间里。如果条件不具备,要准备蚊帐;不方便搭蚊帐的,要穿长裤及长袖上衣,手、脖、脚、脸要涂防蚊药。冬天得固定好被子,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最好使用双人床,这样翻起身来比较方便。”

张焕录笑了。女儿在博客上写过“被蚊子欺负”这件事。“熟睡中的我被‘嗡嗡’的蚊子飞行声音惊醒。我用力从嗓子眼发出一点儿听起来有点儿奇怪又有点儿恐怖的声音,想吓走它,但它还是停在了我身上。蚊子吸完这里又换那里。我脑子是清楚的,但却连一只小小的蚊子也无法赶走,只能任凭它欺负。这一夜,我被一只蚊子欺负得很彻底。”

跟三妹之间的“较量”也被张红写进书里。三妹来了以后,张红每天刷牙就由三妹负责。一开始三妹没经验,选的牙刷不合适,力道也掌握得不好,几天下来,张红在书里“抗议”:“给渐冻人刷牙,切记用软毛刷或儿童牙刷;因渐冻人无法漱口,可用喷水头轻轻地往口腔内喷水;如刷牙确实困难,可用棉签轻轻刷洗牙齿。”

又有一次,三妹抱着张红,想把她固定在椅子上,可几次也没固定住,张红当时已进一步“冰封”,急得脸都红了,却无法正常说话,嘴里“呼噜呼噜”地叫。三妹也急了:“你就爱瞎折腾,你再催,我就把你放在这儿。”张红吓得不敢吭气了,三妹又找来几根布条,终于把张红固定好了。

谁知两个小时后,三妹正在给张红铺床,突听身后传来急促的“咕噜”声。跑过去一看,张红的手已从鼠标上耷拉了下来,头歪向一边,流着口水,脸憋得通红。三妹赶紧用刀割开布条,把张红背到床上,给她戴上呼吸机。张焕录夫妻俩闻讯急忙赶了过来,把张红送到了医院。

这次事故之后,张红在书里写道:“渐冻人不能老躺着,老躺着更容易使肌肉僵硬,但让渐冻人坐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图省事,将病人绑在椅子上,这很容易使病人窒息。科学的方法是:让病人后背倚着椅子,再用长布条穿过病人两腋,将病人吊坐于椅子上。”

怕张红再出危险,三妹劝她别再拼命写了,甚至拒绝把她背到电脑前。可每当这时,张红都会看着三妹,像是求助,目光里又夹杂着绝望。最终妥协的总会是三妹。

“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她在张红面前唠叨,假装生气,张红就逗她开心,在电脑上打出3个字:“你冷吗?”

三妹傻傻地回答:“不冷。”

“我可是冰冻人哦……”

三妹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跑到隔壁房间正在校稿的张焕录那里,学给他听。

告诉世界,我来过,笑过,拥有过

2009年3月23日,张红的书接近尾声,与此同时,她的颈部肌肉也已被“冰封”,头无法直立,耷拉着歪向一边。见女儿这样太难受,张焕录便在她身后,轻轻地扶住她的头,郑宝珍则负责帮女儿擦口水。

“我像不像机器人?”张红在电脑上打字。三妹知道张红是在跟她说话,轻拍了一下张红的背:“有精力不如多打几个字,你要是机器人,也是最幸福的机器人。”张红打出一个代表笑脸的符号,接着继续写书:“渐冻人消化系统衰竭,只能进食糊状食物,如不小心呛到,绝不能拍打病人后背,拍打后背会令食物在喉咙处卡得更紧。”

写书的日子里,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到了医生宣判的“3年之限”。2009年5月3日,《ALS患者护理手册》最终完成,总计10多万字。把书籍装订成册,免费送给需要它的病友们,这需要钱,张红打算从自己的治疗费中拿出4万元。对她来说,治疗已无多大意义,与其这样,不如把钱花在刀刃上。张焕录没多说什么,和以前一样,选择了默默支持。书的封面、装帧、印刷,每一个环节都是张焕录拖着年迈的身体,亲自去跟人谈的。这本书是女儿留给这个世界、也是留给他和妻子最后的念想,他要把它做到最好。

书印出来了,闻着淡淡的墨香,张红看着父母,看着三妹,高兴地“咕噜”着。她在“渐冻人”QQ群上发出消息,如果谁需要书,留下地址,她将尽快寄去。很快,无数“订单”飘然而至。

有的时候,张焕录一天之内要在邮局和家之间奔波好几次,如果要寄的书太多拎不动,他便和老伴用根棍子抬着去。时间久了,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们俩了,见他们来了,都很乐意帮忙。

每一本书里,都夹着一张小卡片,里面留着张焕录家的电话。这是张红的要求。一来,是为了方便病友咨询:她已经不能说话,如病友遇到什么护理问题,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会代为转述或回答;二来,张红还有一份小小的私心――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如在自己走后,有哪个病友还记得自己,能给父母打个电话,安慰安慰他们,陪他们说说话,那就是对她写这本书最大的报答。

张红想得没错。她在病床上坚持写书的故事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许多“渐冻人”家属打来电话,希望能得到这本书。张焕录家的电话几乎成了热线。老两口虽然累,但每每听见别人夸赞女儿坚强、能干,都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2010年9月,湖南长沙一个女病友的丈夫给张焕录打来电话:“谢谢张姐寄来的书,看了她的书,我才知道该怎么护理我妻子。知道张姐不要书钱,我岳母做了几双土布鞋,已给你们寄去,算是一点儿心意,你们千万别嫌弃。下个月我去西安,一定去看你们。”

听父母说了这件事,张红心里非常欣慰:就算自己走了,书还在继续送,每一个收到书的病友,都会表达一份感激,而这份感激传达到父母那里,是不是就可以代替她宽慰父母的心,让他们的晚年不至于太孤单寂寞?这也许是她作为女儿,最后能为父母尽的孝心了。一本一本的小书,在她看来,是她亲手种下的善因,她希望在离开之后,它们仍能陆续结出一枚枚善果……

2011年,是张红生病后的第五个年头。她已经跨过3年死亡之限,创造了一个奇迹。有人问张红:“面对死亡,你怕吗?”张红没有回答,只是建议他去看《ALS患者护理手册》序言中她写的那首诗。

诗是这样写的――

如果/明天我就要走进死亡殿堂/那么今天/我要最后一次/给自己画眉/给父母煮茶/摘一束亲手种下的玫瑰花/最后看一次日落/对自己说/这个世界我来过/走过/笑过/拥有过……

(摘自《婚姻与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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