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的恋爱叙述

时间:2022-10-10 11:51:54

土豆的恋爱叙述

1

对男人朦胧的感情始于8岁,是1975年。8岁的小女孩会和哪个男人最熟最亲呢?是父亲。父亲不喜欢我。那一年看了电影《春苗》,记住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主角,男演员叫达式常。达式常与动辄对孩子拳打脚踢的父亲对比鲜明。夜深人静,眼前老是脸上挂着微笑的达式常,真希望他是我的父亲或者别的亲人。怎样的亲人?像母亲和父亲一样天天能在一起的亲人。

那时,常听到“黄色”这个词语,懵懂觉得和男女有关。插队回来的知青偷唱一首歌,说是黄色歌曲,从一个叫杜鹃的姑娘对一个叫八哥的小伙儿的难分难舍唱到“八哥八哥我爱你,你的心是铁打的……”,很多段的叙述,黄色的歌儿缠绵悱恻,叫人百听不厌,听到最后,每每凄凉得让人落泪。一些异样的故事又似乎总在黑夜里散播。月亮在云里躲躲闪闪,孩子们聚在墙角,表情神秘。发生了一件大事:离大院不远的那家理发店,那个漂亮的女理发员不见了,我们隔了玻璃几乎天天去窥望的漂亮理发员被她的男朋友咬掉了鼻疙瘩(鼻子头),说是因为她有了新的男朋友。很多天,我们伤感、恼怒、埋怨。这个故事后来很流行,几乎尽人皆知了。还有母亲和父亲在炕头吞吞吐吐的悄悄话:谁和谁半夜被抓住了,白天脖子上挂了破鞋游街――像是一个大阴谋,男女之间好像总有那么多不畅快的东西。比我大几岁的姐姐也总是想法甩开我。夜晚,路灯下,她在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小伙儿中,说笑打闹。姐姐的小辫上扎着黑绸子的蝴蝶结,每个女孩子头上都飞着黑蝴蝶,虽然在夜晚,但依然醒目,叫人心惊。都说黑蝴蝶结是坏女孩的标志。路灯的灯光下,他们笑出的牙齿也一样白静。现在想来,像虚幻的老电影,默片的,欢笑里总有那么浓郁的哀伤。

女孩是需要长大,长到需要和男孩子说笑、流露她们温柔和羞涩的年龄。

但瘦小的我似乎总长不大。到了早可以记事的年龄,父亲还带我去男澡堂,高大的澡堂,窗户快开到了屋顶,我的目光看不到远处。男人身体上的水汇聚在黑黢黢的一处滴滴答答,看上去多么丑陋。10岁那年,我有了成长,胸前鼓出了两粒杏核,是一个大男孩帮我发现的。是夏天,依旧只穿一条小裤衩疯玩,突然被那个大男孩怔怔的目光盯住。目光的欺凌里有着新鲜和异样的紊乱,内心的损伤只有自己知道。从此不再上身,从此不再理他。还记得那个露阴癖的男人,站在厕所门口,对边走路边看小人书的我,微笑着示意,要我看他用手摇晃着的下身。万般羞愤……

奇怪的身体故事还发生在好友小兰身上。在我们上学常走的小山坡的几棵树之间,一个来不及看清面目的男人,强行摸了小兰微微隆起的胸部,还亲了她的嘴――舌头顶开牙齿在嘴里搅拌。小兰没看清他的脸,但记住了他的舌头很硬,有葱味;手很软,被汗水泡久的那种软。我们于是再不走那条捷路,小兰从此变得寡言少语。

一些怪异的事情此起彼伏,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恋爱总要开始,我的恋爱像歪歪扭扭的土豆苗,时间到了,土豆在地里冒出芽来,顶开土块,长得挣挣扎扎、别别扭扭。

2

现在开始土豆的恋爱叙述。

我是一颗土豆,这么多年了,我还这样想。万变不离其宗,土豆自然离不开土地。只要像洋芋蛋一样落在地上、泥里,我就觉得踏实。我这颗土豆的恋爱,开始于前面讲的那个怪异纷乱的大背景上。

1985年,我有了一个至亲的南方笔友。我们在文字里深深依恋。没见过他的样子,但他的文字细腻多情,散发着达式常一样的温暖。我几乎每天写信、等信,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事。距离带来无限遐想、无限的自如和流畅,但也隐埋着一些担忧:比如自己不出色的脸,干燥纷乱的头发,不饱满的身体,会不会叫他失望?更深的担忧是,怕他识破我文字里虚弱的张狂,看出实际上的自卑和由来已久的死板和封闭。

1987年,我去了南方。几乎天天下雨,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花湿漉漉地盛开在雨中。到处是青草,湿湿的青草都快攀上我长长的喇叭裤了。海风把头发吹得更乱,雨在发梢滴落。我的恋爱和水一样潮湿、洁净。他有着沉静温厚的眼睛,吃惊地看我如何大口大口地嚼辣椒,如何疯癫地大步流星。我用粗糙掩饰慌乱和秋毫必察的内心。霓虹闪烁,大树的影子鸟翅一样裹着我们,我身体里燃起无数朵小火焰,又无数次被我暗暗扑灭。直到火车渐渐退出深夜雨水里的南方,他指缝里一星儿微弱的烟头隐没在黑色中。我终于没有碰碰他的脸颊,一直躲在口袋里的手终于没有放在他期待的手掌里。眼泪和南方的雨水一样多,一直流到了北方。之后,我的初恋爱人就这样在抽象的南方中渐渐模糊起来。像一张湿湿的水粉画,他就那样洇湿在画里,不进去,也不出来。

怀念依然令人忧伤。

3

1989年,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大我5岁的男子。

初次见面是在介绍人家里,和电影演的一样,待我们一接头,他们便借故出门。我们忐忑不安,手足无措。但爱人大约只需看一眼就够了。他手忙脚乱刚刚削出一个雪白的梨,我说:“该上班了。”于是我们像锁自家的门一样,锁了介绍人家的门。他送我去车站。他手里响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机子里正在转播世界杯女排赛决赛。他不时地把收音机放到耳边,跟我道歉,说他喜欢打球,这是很重要的一场球赛,不能不听。他说来之前正在看电视转播,时间快到了,只好借了一辆自行车出门,是一辆非常破旧22型的女式自行车,他健壮的身子在这两个小轱辘上扭来扭去一定非常可笑。他的夹克衫袖口的接缝开了,露出里面一截红色的球衣。

实际上,他是一所中医学校的老师,说是老师,但做教务工作,不讲课。他学过中药和针灸,可他这几十年都在说:“我的运动感多好啊,可惜死了,我天生该是个体育老师啊。”可是他的话少,嘴又那么笨,该怎么讲课呢?

快近深冬了,到处光秃秃的,天那么冷。我们无处可去,那个年代,大部分恋爱中的人无处可去。

一场接着一场看电影,他给我一根接一根买冰糖葫芦,直到吃坏了牙齿。他爱看恐怖片子,当我害怕地闭上眼睛,他就把身子靠过来一些,可以感到他的怜惜,像大人怜惜孩子那样,他怜惜我的胆小。他借号脉摸我的手,还手把手教我弹玻璃球。我们的接触很间接、很害羞。

我喜欢文学,声情并茂地给他读安徒生的《丑小鸭》。我那么喜欢丑小鸭和灰姑娘的故事。我从小的自卑有了解放,少受的疼爱似乎有了着落。丑小鸭终于变成了小天鹅,灰姑娘马上就有了白马王子了,我真情得声音都抖了。可他说:“我的娃娃,我实在太饿了,咱们吃饭吧。”我生气了,他说:“在听在听啊,不就是丑鸭子变成天鹅了吗?”他不明白我这颗土豆的想法,但他爱惜土豆;他对文学不感兴趣,可他喜欢我写,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母亲反对我找了一个年岁大的男子,她说:“身边那么多尕小伙多鲜亮、多可爱啊。”我生气、哭泣(我只敢跟母亲这样),她不知道达式常的故事。他的确不出色,可我不过是一颗土豆。土豆会期望怎样辉煌、怎样惊天动地的爱情呢?只要踏踏实实落在地上最好。而他和我一样,也是一颗土里土气的土豆。一颗小些的土豆和一颗大些的土豆结合在一起,多么门当户对啊。

1990年,两颗土豆结婚。

1991年,两颗土豆有了孩子,小名心心。两颗心,一个土豆一颗。■

(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我的恋爱》) (责编 达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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