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海遐思录(之二)

时间:2022-10-07 05:07:21

[摘要]杜甫仁科的电影文学剧本《海之歌》堪称世界电影文学中巅峰之作。它以大型水库建设工程为背景,以“戏剧性电影长诗”的形式表达了作者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影片因由他人代为执导,不免显得逊色。希望我国电影界在表现此类题材时,不必拘泥于情节和故事。

[关键词]《海之歌》戏剧性电影长诗历史与现实 文学形象与银幕形象

在世界文学名著之林中,叙事文学(小说)、抒情文学(诗)、戏剧文学(剧本)的佳作不可胜数,而电影文学(电影文学剧本)能与上述三类文学媲美的,可说是少之又少。《海之歌》则堪称世界电影文学中之翘楚。

《海之歌》是前苏联著名作家兼电影导演亚历山大・杜甫仁科谢世之作。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在1956年末曾破天荒地以头版的半版篇幅刊登了此剧本的精彩片断。剧本全文在1957年第1期苏联《电影艺术》杂志刊出后,没过多久又被授予列宁奖金。一部电影文学剧本(不是影片)能获此殊荣,这在整个苏联文学史和电影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

当时我国和苏联的关系仍处于“蜜月”时期。我国最具权威性的电影刊物《中国电影》后改称《电影艺术》在1957年第11、12期合刊“伟大十月社会主义革命40周年纪念专辑”上全文刊载了《海之歌》的中译本,杜甫仁科生前所作的数十幅“场面设计图”也一概照登。紧接着,中国电影出版社于1958年出版了此剧本的单行本,不久即告脱销,不得不重印。1959年,《海之歌》又选入中国电影出版社编辑出版的《苏联电影剧本选集》第3集,两年后。作为《杜甫仁科选集》的一部分再次出版。这个电影文学剧本曾在我国电影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广大电影文学爱好者中也觅得了不少知音。我作为此书的翻译者就接到过不少读者来信,其中有一位战士不断给我来信,畅谈读后感受。由此与我建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

那末,《海之歌》究竟为何受到前苏联有关方面如此重视,又在我国赢得众多读者呢?

1956年末,我从《真理报》上读到此剧本的节录后。就被其中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描写所深深吸引,后来我找到剧本全文,常常深夜不眠,用几个月的业余时间就把这个长达10万字的电影文学剧本译出。我想,吸引读者的可能也就是这种回肠荡气的豪情壮志。以及对崇高人性的赞美和对现实中丑恶现象的鞭挞。

在翻译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常常联想到自己十多年前在印缅战区的原始丛林中与日寇作殊死战斗的那些日日夜夜。当时我在美军的一个野战部队里当翻译官,好几次都险些被日军炮火送掉性命。同时,我又联想到我们现实中美丑并存、鱼龙混杂的种种景象。那时反“右”斗争的风暴刚过去不久,我因为在此前为本单位的那些根本称不上“右”派而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同志们说了几句公道话,被列为“同情者”,差点也被戴上那顶帽子。一些在反“右”中冲锋陷阵。可说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的勇士们,反而耀武扬威,得意洋洋。所以。当我翻译到杜甫仁科在书中对那些坏蛋、投机分子、趾高气扬的高官极尽讽刺、鞭挞之能事时,我感到特别带劲。剧本快要结束时。写到一位名叫克拉夫钦科的普通集体农庄庄员和他的妻子把一只冻伤坠地的天鹅细心照护。在它的伤养好后把它放飞。让它返回自由的天空。夫妇俩打从心里感到温暖和幸福。可是在那个年代里,这一善行却被我们某些评论家看作是资产阶级“人性论”,仿佛人们总应不断地讲“斗争的哲学”,“……跟人斗。其乐无穷”。由此引伸,剧本里所描写的一位老母亲把柏林广场上的苏军烈士纪念碑,那位一手执剑。一手抱着沉睡的婴儿的战士误认为她的儿子而流泪不止,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和平主义”了。

对《海之歌》作“和平主义”、“人性论”的指责声,我的的确确在1959年中国影协举行的一次影片讨论会上听到了。这些指责者根本不了解;苏联在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阵亡和遇害的足足有2500万人。正如中国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作为东方主战场抗击了日本侵略军的绝大多数师团那样,苏联红军在欧洲战场上抗击了纳粹军队的绝大多数兵团。这些指责者更不了解: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半期的一段日子里,一些热衷于所谓“战壕的真实”的苏联评论家曾对《海之歌》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横加贬谪。说它“充斥着豪言壮语”,等等。

杜甫仁科未能亲自执导这部影片,而由他的遗孀索伦采娃代为完成,不免令人深感遗憾。在我看来,完成的影片与电影文学剧本相比存在不小差距。这可能就是电影文学剧本荣获列宁奖金。而影片却没有获得任何奖项的原因。

由此我联想到,一位电影导演如何将剧本的文学形象转化为银幕想象,其才华毕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海之歌》剧本一开篇就令人如入奇境,浮想联翩

辽阔的第聂伯河在呼号,

狂怒的风暴在咆哮,

高高的柳枝吹垂拂地,

波浪和群山比量高低。

我站在“涅克拉素夫”号轮船的甲板上。迷人的景物浮现在我面前:蓝色的水。白茫茫的沙洲。葱绿高岗上白色的茅屋。轮船驶过卡涅夫……

如今它驶近了舍甫琴珂墓。塔拉斯山庄严地耸立在河岸上。

这时候,苍白的月亮

从乌云后边向外张蔓,

像一叶孤舟漂在海洋……

歌声从影片的片头字幕刚出现的时候,就开始传出。唱歌的是“涅克拉素夫”号船上的一个出色的合唱队。歌声逐渐增强、扩展,散布到暮色苍茫中广袤无垠的第聂伯河上。

鸟群在我的头顶上飞翔,激动着我。从童年时期起。天空飞翔的鸟群从来就使我激动。

作为乌克兰人,杜甫仁科深爱着乌克兰的母亲河第聂伯河,乌克兰民族诗人塔拉斯・舍甫琴科更是他心中的偶像。用舍甫琴科诗句谱成的歌曲以及第聂伯河的壮丽景色作为剧本的开篇,再加上“我”亦即作者自己的出场,读起来令人感到无限亲切和温馨。紧接着,“我”在船上遇到一位童年的朋友,他们都想回去看看自己出生的村子,因为它和其它一百多个村子一样即将成为卡霍夫卡大型水库也就是“海”的海底。

船尾后边,一只小舟驶向暗蓝色的水光闪烁的远方。天上河水中。星斗满布。银白色的河岸在飞奔,飞奔……

我随着查波洛什堤坝水闸的水位。往下降落。“涅克拉素夫”号在水闸窒里。湿淋淋的巨大的混凝土墙慢慢地从水中升起。升得有山那么高。在这还流着一缕缕水丝的混凝土墙上,我读到了时间的标志:一些囊词,一些日期,“禁卫军”的字样。“立陶宛”的字样,,某些名字……混凝土墙上面留下了板模和爆炸的痕迹,这一切全蒙上青苔。流着一缕缕水丝。

我翼想到二十三世纪,于是,水闸室在我的眼中立即显得古老了。我见到潮湿的、更加发绿的混凝土墙上面刻着的石工们、木工们、混凝土工人们的姓名。这是伟大工作开始的时代、无数建设者集体的化身。

水闸室的高塔上。无线电播出了贝多芬的第四交响乐。“涅克拉素夫”号愈来愈往下降落。潮湿的、流着一缕缕水丝的混凝土墙升得老高老高。甲板上的人们像着了迷了。大家都往上看。血红的太阳渐渐隐没到地平线下。天空显出了一片庄严的气氛。紫红色的光线照射着空中的尘埃和遥远的同沮层上的云朵,这情景使得孩子们安静下来。“涅克拉索夫”号甲板上的合唱队也不再歌唱了。

水闸的最后一道门打开了。晨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霍尔提查和雄伟的第聂伯河水电站的半圆形堤坝。

水闸的挡板升起了。四十八股强大的水流汇成了水沫翻滚的大瀑布。倾泻而下,鼓舞着缺乏灵感的诗人们,使孩子们也为之雀跃。

不。这只是想象中昙花一现的幻量。这里。只有在春天涨大水的时候。才能听见瀑布的喧嚣声的。如今,堤坝还只是一片干涸和沉寂。第聂伯河变浅了。在广阔的第聂伯河河滩上。成千工人正在砍伐、锯断、挖出、用牵引车拖走百年的老树、黑杨和白杨,――他们正在为未来的海准备海底。

草原缺水。已经有十五个月没有下雨了。

第聂伯河中许多低洼的小岛上,单是数百年的老树。就有七十万株已经被砍去了。

《海之歌》电影文学剧本的这种充满诗情画意而又有精确的镜头设计的开篇,在我四五十年前长期主持的世界各国电影文学剧本翻译出版工作中以及我自己翻译的苏、美、法等国多部电影文学剧本中,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在这个长达十万言的剧本的其它部分,无论是作者回忆自己童年生活的情景,剧中主人公费多尔钦科大将回忆他在内战时期和卫国战争时期所经历的艰苦战斗的往事,村子即将成为海底的村民们对自己的家园恋恋不舍之情,或是反映现实中的种种丑恶现象,诸如工地主任戈立克玩弄集体农庄主席的女儿卡杰琳娜而后又把她甩掉的可耻行径。那位回乡参与村子告别聚会的女副部长的趾高气扬、藐视群众的官僚架子。投机商贩们借机大捞一把的卑鄙作为,都无不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种丑恶现象与水库建设者们的辛勤劳动和无私奉献对照之下更显得令人无法容忍。

我觉得。在这部电影文学剧本中。情节和故事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作者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是他以多层次多声部的表现手段将其融会成一首波澜壮阔的史诗。杜甫仁科亲自把这个剧本冠名为“戏剧性电影长诗”,是十分恰当的。作为苏联电影奠基人之一,杜甫仁科以他的诗人气质和丰富从影经验保证了这部电影文学剧本的成功。

我之所以对后来由他的遗孀代为完成的影片感到有些失望,就因为影片似乎没有完整地体现作者的意图。例如。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开篇。导演倒是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忠实”地拍下来了,然而看起来却像是一幅幅的“图解”,缺乏原作中的那种令人回肠荡气的韵味。又如。导演处理集体农庄主席在乌云滚滚的云端鞭打那个拐骗她女儿的坏蛋戈立克的想象画面时。也是很“忠实”于原作中的描写的,然而我们看起来却像是拼贴上去的。与前后的现实画面不相衔接。

《海之歌》剧本是这样结束的:

我望着消失在蔚蓝色的远方的海岸,低下头来。对所有新海的劳动者门耳语着:“愿命运带给你们力量,崇高的思想,常年的幸福。感谢你们赐给我们的宝贵的东西,灵感。以及生活在你们中间的快乐。请接受我的爱吧,我的亲爱的人民,伟大的河流,光明的月亮。纯洁的海岸。”

我的所有朋友和克拉夫钦科一家都在我周围的甲板上。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欢乐。他们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改造了自己。变得崇高了,在精神上成长了。

只有戈立克灰溜溜地站在船舷旁。正像一棵被烧焦的暗色的树,孤零零地站在绿林丛中。岸上。卡杰琳娜在凝视着远方。凝视着海的水平线。新海在她脚旁哗哗作响。海浪一道接着一道涌向前来。仿佛急于互相探询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似的。

我不知道,如果杜甫仁科能亲自来执导这部影片的话,它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种“图解”式和“拼贴”式的画面将不会出现,影片将会更加洋溢着诗的韵味,对崇高事物的歌颂和对丑恶事物的鞭挞也将会更加令人信服。由此,我又联想到二十多年前我在巴黎为即将在我国举办的法国电影回顾展选片时,看到一部由法国著名影星钱拉・菲力普主演的影片《最优秀的一部分》。我看了之后大失所望。影片中所展示的建设水坝的情景以及三角恋爱的老套,令我联想起我们五十年代的一些“生产片”和“跃进片”外加好莱坞的情节模式。我国长江三峡水库建设工程堪称世界上首屈一指,比《海之歌》所描写的第聂伯河卡霍夫卡水库建设工程要宏伟得多。我们的电影界有朝一日是否能出现我们自己的杜甫仁科和我们自己的《海之歌》呢,我翘首期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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