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第1期

时间:2022-10-07 11:36:14

她说,朝颜。

请不要怀疑世界对人的捉弄能力。这许多的偶然和巧合时常让我觉得相遇是错综交汇的经纬,被岁月织入丝丝入扣的虚无里。习惯和反抗只是两种生存方式,仅此。

我终于开始死心。每个人的死心都要由自己来完成,眼见为实。

我去哥本哈根看美人鱼像。潮湿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似乎将一切都氤氲在水汽里,温润的空气让人呼吸顺畅。这是我所爱的城市。中欧风格的建筑配以鲜艳的色彩,有许多低矮的木制民居建筑。教堂里不时传来遥遥的钟声,像极了一次次的轮回。

圆塔边有人拍结婚照。这是柔和温暖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洒到新娘的婚纱上,纯白得刺眼。他的丈夫拦腰牵着她的裙角。旁边站着双方的家人,他们的嘴角有合不拢的幸福。这应该是每个女人一生必须走过的一段路,由此让生命得以完整。

伊伶说,很多时候,选择一条路也许仅仅只是为了尝试。我们所存在的这个空间,不安定的因素太多,因而并不需要对任何事情做出过多的指望。婚姻也是如此。

三年前,我在上海。在一个网站做网络编辑,无须准时守点上班,但工作量并不算小。多数时候都是带着电脑辗转在各个酒吧或者咖啡厅之间。我对这种或激烈或安静且略带颓废的环境有着强烈的偏好。

后来我频繁地光顾一家名为Waiting的酒吧。棕色的主色调古朴而不失韵味,墙上的玻璃壁橱里搁置着不同品种的名酒。有安静的音乐,有时用CD播放,有时乐队自己演奏。要一杯咖啡,我便在这里待上一整个下午。

并不是内心平静坦荡了所有的光怪陆离都不会入眼。我已经遗忘从何时起开始关注一个女人,我所到的任何时间她都会存在。她戴黑色爵士帽,帽子几近遮住眼睛,但依旧能看见她眼里深邃的光。她看书,喝红酒,偶尔和吧台的调酒师说几句话,脸部没有过多的表情,但这确实是一张年轻的脸。之后我们相识。她就是伊伶,25岁,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是Waiting的女老板。

她说:朝颜,很多时候我只是观看,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Waiting算得上一个世界。我坐在这里,偶尔会有人点来红酒与我搭讪,自以为是地和我谈论酒的话题。他们尚不得知他们点来的东西出自我这里。这真是十分讽刺的场景。

我看着她,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不对。

伊伶请我吃饭,在江边的一家餐厅。彼时我们认识并非很久,然而这种真真切切的感觉像是穿越了许多年。感情素来是这样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

她早到,点简单的菜。随后要了一杯柠檬汁,大杯白开水,两片橘色的柠檬片,加入冰块,如此简单洁净。这样的生活在她25岁时便已获得。一个人的房子,一家别具一格的酒吧,一个人过生活。随时都可以展开一场没有预兆的旅途。

她将筷子在碗里拨弄了几下便放下,点了一支烟,姿势优雅至极。她对我说她的生活,说她这些时日的状态以及未来那些随时会胎死腹中的规划。

她说: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提及这些事情,但我能在你身上嗅到我自己的气息。朝颜,有些话只有你能听懂。我总觉得我不会在此久留,这样繁华奢靡的城市总是给予我强烈的流离感。我时常觉得有事情尚未完成,我等了很久,却看不见目标。我甚至觉得自己会随时死去。

终于有一天,她放弃这里所有的一切,去了丹麦。她向我表示,如有空闲,可以找她,任何时候。

我们许久再未见面。

Waiting关闭之后,我便宅在家里继续些索然无味的事情。习惯了Waiting带给我的感觉,其他的一切都让我无法适从。伊伶不定期给我电子邮件,用简短的字句告诉我她的状态。一个人生活着,疲劳时泡上一杯咖啡,伏在窗台上俯瞰数十米以下车水马龙的公路和远方巨兽般的高楼。我每月和上司见面两三次,其余时间一切行动自由。在这样几近离群索居的生活里,我在网上邂逅了式微。

式微。我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们以敲击键盘的方式做着简短的交流。她说:我是一个调酒师,这似乎是一个高雅平静的工作,但很多年以前,我计划着当一个提琴手或者一个歌手。

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开酒吧,但已经关闭了快五个月。我对酒吧的氛围有着特别的偏好,为此我为她感到可惜,但这是她的选择。她离开所带走的感觉让我内心情感的一部分残废。你的职业我很感兴趣,能否和你见面?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发给我一个字:好。

我去式微所在的酒吧和她见面。大约有40分钟的车程。

在地铁上,我又开始不自觉地想起伊伶和Waiting。想着她近乎盖住眼睛的黑色爵士帽,想着酒吧玻璃壁橱里款式多样的红酒,以及她贴在广告板上的自绘海报。酒吧所有的广告和海报都是她亲自操刀手工绘制的,极其地别具一格。她说,这是唯一能留下来的切实可见的东西,我找不到其他物品可以取代。

我们的生命应当如此,并非所有的意义都需要别人明白。它被自己的内心保存,有所依托,我们为此而存活。

我抵达那家名为Icy的酒吧已经是下午。

阳光的炙热已经散去,温暖和明媚像是一场华丽的抚摸。吧台上仅有一个20岁出头的大男孩在独自忙碌,并未见到她的身影。舞台上有人在唱歌,泰国歌曲《Tommai mai rub sak tee》。演唱者是一个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声线柔和略微颤抖,黯淡的灯光在她的头上映出浅浅的光圈,眉眼清澈,荡漾着的忧郁如同一潭温泉。

我心里有直觉,笃定这个女孩便是式微。而事实确也如此。待她结束演唱下台便径直走到我身边。她微笑着喊我的名字,朝颜。有些人真的只需要凭借感觉和眼神就能相认,这一点我未曾怀疑过。

我们的交谈并不多,她总是习惯将一只耳朵侧向我听我说话,她在手机上打下一些字递给我,她告诉我她耳朵不好,听不见声音。我心里震惊。然后我默默地看着她为我调制红酒,之后便是长久的缄默,但彼此并不觉尴尬。

这即是我和式微的第一次见面。

朝颜。我们的存在是如此盲目和微渺,任何规划和憧憬随时都可能胎死腹中,可能偏离到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走向。很多年前我计划着做一个提琴手或者歌手,我对声音有着澎湃的热情和爱。后来一场大病改变了我的轨道,它夺走的是我的魂魄。我从挣扎到顺从,其实人都是有妥协的,就像我这样。现在我偶尔会唱歌和拉琴,但我听不到这些我自己创造的声音,这是何等的悲哀。

不是这样的,式微。并非失去了无法失去的东西依旧好好地生活着就是对自己的背叛,这不是妥协,绝不是。

大约在六点,我们分别。我知道这个叫式微的女孩已经烙进了我的心里,就像伊伶。人的一生需要这么几个人,她和你有着相似的特质,甚至像是另外一个自己。

我依旧过近乎离群索居的生活。打电话叫外卖,买面包或者泡面,草率地解决一日三餐。朋友还是那样的少,偶尔收到伊伶的电邮,然后就是和式微在网上聊天。有一个并不着急的想法,就是攒够钱去一次丹麦,无论如何应该再见伊伶一面,这是内心对自己下达的命令。偶尔我会去碟片店,找一些打孔的CD,便宜而好听。看一些电影。也会处理一些读者的电子邮件,给予部分信件一些简短的回复。再就是蒙头大睡。

有时也会发愁,这样不上不下没头没尾的生活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尽头。而这种时候通常是我一个字都码不出来或者稿费殆尽时。找不到爱情,不想接近任何男人也不想被接近。

我想起了17岁的时候。我逃课去江边,遇见一个年轻的摄影师,他表示想为我拍一张照。我答应了他的请求,然后我呆滞着一张脸让他定格。他的手指纤长,骨节突出,看起来十分有力。我非常迷恋他的手指,以至于像是经历一场爱情。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走。我想也没想就说愿意。他笑着抚摸我的头,说了一句傻丫头,然后他离开。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我有过数个男友,但只有这一次被我认情。

美的东西大多不会长久。这是定理。

在这一点上,伊伶与我又是截然不同的。她有过一次婚姻,即便非常短暂。

她对我说:我曾幸福过,那时他还在,我们一起把未来规划得滴水不漏。这种感觉非常真实,胸有成竹得好像整个命运和世界都握在自己手中。我今天所有的舒适,都是过去朝九晚五换来的。那时我们结婚不久,蜗居在一间只有二十多平米的小屋里,我经常做一桌饭菜,他下班后累得饭也顾不上吃倒头就睡。这样拼命的努力终有成效,我们在两年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从不吝啬给我拥抱和亲吻,出门时让我走在他的右边,生理期时给我炖鱼块熬红枣粥。他对我倾注了所有的爱,但在所有的困苦结束时他离开了。

这是莫大的打击与伤害,之后,伊伶的感情开始残废。

朝颜。她说,也许我会和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生活,但我再也找不回这种爱情了,这种感情一辈子只有一次。我终于开始死心。每个人的死心都要由自己来完成,眼见为实。

每个人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一段感情,就像伊伶和我,也包括式微。这段感情不必随时挂在嘴边招摇过市,它只被自己记忆,是别人无法企及的。人的内心应当有所保留。

或许生活和爱情在很多时候都是两码事,并无多大干系。人之所以找寻,只是还相信这个世界存有奇迹。而这样的生活许多人已经过了许多年。

式微来找我的时候,通常会提前发给我简讯。她行事谨慎,并不如我盲目随从。

这时我便会匆忙地跑到超市买一些杂七杂八的菜按着食谱临时做一些东西,并不十分可口,但她会吃得津津有味。她吃东西的样子让我窥探出她内心需要被填充的一部分,它们如若一个洞口。

她说,失去了听觉之后,觉得现在能被感知的任何东西都异常珍贵。

我们依旧用手机作为交流的媒介。她将要说的话打在上面,然后传递给我,我再传递给她。这样的交流方式并未让彼此觉得繁琐或者不妥。

她将新谱的曲子带过来给我看,自顾自地诉说,她的声音很好听,虽然这些声音她自己都听不见。我安静地看着她,她需要释放,以任何形式。

她在我的房间里走动,手指从立在书架上的一摞书上一本本缓慢地划过。然后目光定格在书架下方的一张素描画上。画上是一个手握相机的男人,手指纤长,骨骼突出。我告诉她这是我所爱过的男人,我们的爱情不到一分钟。

她看着我笑了笑,并不为此打听过多的问题。她是有分寸和度量的女孩。

有时候我去看她,坐上40分钟的地铁去往那家叫Icy的酒吧。

她并不知道我的到来,我不动声色地在玻璃橱窗外看着她。她时而在吧台调酒,时而在舞台中央拉琴,也或者在唱歌。我知道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都是不舒坦的。偶尔有一次,我见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谱曲,软绵绵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她的侧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浅浅地投影到眼睑上。这是极为优雅的时候。然后我用手机呼叫她,她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于是知道我来了。

就是这样,我们彼此看望对方,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次数也并不频繁,但每一次都似乎能直抵内心。直到后来我离开上海,在我们相识的这近两年里,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并不算多。

我下定决心离开上海是因为伊伶的一些话。

大约是在八月的一个午后,上海的八月潮湿而炎热,式微从我的住所离开不久就有快递公司的员工敲我的门。是伊伶寄来的包裹,两本书和一些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纯白的婚纱侧坐在苍翠的草坪上,他的丈夫双手握着她的肩蹲在她的身边,彼此目光祥和,阳光极其柔和。

我幸福得很安详。她在信里这么说。

我开始构想她现在的生活。他们有一幢木制的小房子,在门前的空地上可以种上一些蔬菜,会生下一两个孩子,然后指导他们分辨对错好坏。她依旧会生病,依旧会为些许事情发愁,依旧会有怀念从前的时候,只是这一切都有了一个巨大的背景。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说,朝颜。有些事情只要经历过就已经足矣。很多轰轰烈烈的开始也不过是为了最后的平静和安稳。譬如我和我的前夫,我们所努力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达到这样一个结果,但他在这个结果刚刚开始时意外身亡,这些我未曾对你提及。我曾经洒下的埋怨足以淹没整个世界,可这些都是无济于事。我现在过得很安详,我和我的丈夫同样是彼此搀扶陪伴,完成走向死亡的一个过程。也许和谁走完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存活。

而此时距离她离开我不过两年半。

我突然间心烦意乱,开始质疑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已经25岁,走在伊伶曾经走过的年龄段上,可是依旧一无所有。心里找不到归属,前程还是恍然如梦。

我发简讯给式微。我说,我也许要离开上海。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让我感觉疲倦,尤其是夜里苏醒后从窗台上俯瞰城市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一切的时候。我是不爱与人接近的人,或许当一个人觉得日渐疲惫的时候,她真的需要找一个人来过细水长流的生活了。

然后我向她说起伊伶,说起Waiting。

她说,如果你觉得合适,那么就去做。许多时候人内心做出的选择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在这一刻的需求,并不为其他的什么。

我终于辞了工作,结束了这份我做了三年但始终觉得索然无趣的工作。公司结算了我的薪水,我已经有足够的一笔钱去一次丹麦。在买了三天后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后,我再一次去Icy找式微。我们也许这辈子都难以再见面。

这一次我在Icy并未找到式微。她的老板告诉我她生病在家,已经三天没有上班。然后我急切地询问她的住址,我才发现,这两年来我对她的了解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多。

式微的住所不太好找,几经辗转,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弄堂打听到她的家。我给她发简讯告诉她我已在她的家门口,然后门被打开,她的头发凌乱,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眼里有遮掩不住的错愕。她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打印出的曲谱一叠一叠整齐地摆在书架上,柜子上零散地放着一些药丸。

我询问她的病情。她告诉我,自从失聪后,总是周期性的头疼,有时甚至会感觉耳鸣,已经习惯,并无大碍。我叮嘱她,必要时一定要看医生,然后就告诉她我在三天后就飞往哥本哈根的消息。我将手里打包的东西放在沙发上。我说,里面是我的一些书和CD,以及那张素描画,这些都是带不走又不忍丢弃的东西,现在我把这些东西交由你保管,期限可能是永远。

在她的书桌上,我看见一个硕大的透明储蓄罐,硬币几近堆满。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子,十分沉重。她说,这里有一千零一枚硬币,我唯一的一次恋爱,后来我们分手,因为我的耳朵,从头至尾我们经历了一千零一天。然后她看着我微笑,笑容里沁出苦的味道,我突然想抚摸她的脸。

在式微这里,我住了两天。离开。

这些便是过去三年的全部生活。

此时我在哥本哈根,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回忆我这三年的生活。我的所有行李仅仅只有伊伶的两本书和一些照片。在我开始兑现这个许久前内心便下达给自己的命令的时候,忽然间有了胆怯。流离感就是当自己抵达一个自认为可以安定平静下来的地方时内心却依旧有恐慌。就像我现在的处境,在抵达哥本哈根的第一天,我突然想离开。我想我是找不到伊伶了。

有些安稳不应该被打扰。这是我在看见圆塔边的新婚恋人以及手握伊伶的婚照时的感觉,然后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行程的错误。

哥本哈根依旧美丽,蒂伏利公园里人流如潮水,他们操着各种语言以各种面貌穿梭在这些哥特式建筑之间。许多不期而遇会在这里发生。这是我们所存在的世界,它有时竟然会是如此渺小和喧闹。就像三年前伊伶对我说过的话。

她说,朝颜。请不要怀疑世界对人的捉弄能力。这许多的偶然和巧合时常让我觉得相遇是错综交汇的经纬,被岁月织入丝丝入扣的虚无里。习惯和反抗只是两种生存方式,仅此。

三年后,我走在这里,又将离开。

这许多变迁不过三年时间而已,但我似乎已经知道要如何生活。■

■ 三个女人,三段残缺的爱情,三段不同的心路历程;同样的生活情趣,同样的虚无背景,暗淡的色调,迷离的光影,韩青为我们叙述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故事。或许,这更像一个寓言,关于命运与解脱的寓言。要如何去生活?韩青说:似乎已经知道。生活总是会给我们一些暗示,命运却总让人猝不及防。“似乎”两字给人一丝光亮,更多的却是暧昧。深深地浸染于生活之中,当试图跨出一步,却又感到“欲说还休”,这何尝不是当代人普遍的生存状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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