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七个细节

1

我和父亲站在一头牛的水田里。父亲想叫我犁田。

对于犁田我一直觉得是病入膏肓的痛。我讨厌犁田。讨厌在牛屁股的后面跟着，像个永远没有出息的傻子。

父亲的脸一直是严肃的。像很深的山，高处不胜寒。

我问母亲，人为什么要生活在这大山里呢？

母亲说，山里人住在山里，就像脚放在鞋里，舒服。

2

这是真的。

我只读到小学毕业。因为家里穷。

在那座矮小的土砖屋里，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统统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平时少有的神态，严肃而可爱。他们在讨论我还要不要继续上初中。他们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像一根鞭子在我的身上或轻或重地抽打着。开始有点痒，后来就感到了有点疼。父亲说，他还小，你看是否让他把初中念完？

我有3个哥哥，1个姐姐。加上我一共是5兄妹。

两个哥哥和姐姐已经成家，只有小哥还是一个人。小哥不在家，跟黑亚到城里打工去了。那时候不管打工叫打工，叫搞副业。提到读书，首先就是学费。提到学费，首先就是钱。在一个靠天吃饭靠水养人的地方，钱珍贵得让你想哭。记得娘为了割一斤肉，把那些几块的角票攥在手里，摸过来想过去。想了好久，钱在手心里都被捏出了汗。摊开来，像碎开的，一瓣又一瓣。买回的肉，总要分成几小块，用几天的时间才吃完它。吃菜时，碗里全是厚厚的辣椒，红成一片，只有薄薄的肉片。菜一端上桌，父亲的声音比天还大：“一人一块，吃两碗饭。”我看到母亲从不夹肉，只一个劲地对着辣椒吃。我看不到母亲的忧愁。我只看到了我碗里的心酸和委屈。我还看到了我贫穷的身体和矮小的家。

他们为了我的学费还在苦想着。秋天又要来了。我的书包挂在墙上，被风吹来吹去。多么结实的风，把灯给吹亮了。灯好像有心事，在夜里闪烁着那低微的光。我向四周快速地望了一眼。我的眼神明显快于周围的人。他们陷在一堆生活的疾苦里。我说，我不读了。我的声音像一阵风，重重地打断了闪烁的灯。灯熄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夜安静得像手术室的病人。泪水缓缓地溢出，润物细无声。

父亲说，你想好了？

我说，想好了。

将来别怪你们哥姐不帮你，别后悔？

不后悔。

那个晚上的夜特别长，像泥土在低温的地窖里冻结。夜静得让我害怕。

3

动身去深圳打工的那个晚上。

父母亲把我的包整理来整理去，像个宝贝一样，母亲一个劲地说要好好干。我点点头。父亲很高兴！他比母亲更懂得虚荣这个词。他好像不只是高兴，还特别兴奋，像一只骄傲的公鸡。父亲一生没有唱过歌，我怀疑他是个音乐盲。可是那个晚上，父亲的嘴里却哼出了气壮山河的歌来。我记住了几句歌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父亲说，你笑什么？

母亲也笑了，母亲说，老不死的。

母亲笑的时候，皱纹加深了。我突然觉得，母亲老了。

母亲说，你要去那么远，过年还回来么？

母亲说这话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我要去的地方实在太远，远得让我找不到答案。我说，只要稳定了，我过年就一定回来。

父亲插了一句，过年肯定要回来呀。

4

母亲像过节一样，为我的远行准备着。

那些日子，母亲是幸福的。母亲把豆子从桶里拿出来，洗净，沥干，然后在阳光下让风吹一下，再用水浸泡起来，母亲要用豆子给我磨豆腐吃。母亲把豆子放进推磨里，手就开始推动起来。母亲一只手推磨，一只手放豆子。母亲的手粗壮有力，像一双男人的手。磨在母亲的手下变得流动起来，母亲在黄色的豆子里闪烁着青春的味道。快速转动的黄圈像一个切开的蜜桔，甜在母亲的心里。

母亲说，到了别人的地方，要合群，凡事总得忍受点。

我嗯了一声。

母亲说，过年回来再给你磨多几锅豆腐。

母亲说这话时，是那么的有神采，像我小时候看到的一颗糖，是甜的。

母亲的勺子从盆里不停地舀着豆子，那一粒一粒的豆子，像黄金一样。

5

很早时，母亲就起床了，母亲在一盏微弱的灯下为我的出发勤奋地忙碌着。

我听到了淘米和洗菜的声音，还有火柴划出火花的声音,母亲宰了一只鸡，是一只喂养了3年的母鸡。

母亲一直舍不得宰杀它，这只鸡为我们家生产了不知其数的蛋，立下了汗马功劳。它被母亲用稻子一样的米粒喂养了1080多个日夜。它跟母亲是有感情的。母亲抱着鸡时，鸡并不知道要宰它，它的眼睛打着转看着母亲。母亲想了很久，还是拿起了刀。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刀子割断血脉，它挣扎着，扑腾着，可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不幸了结了。

这只鸡为了我的前程耽误了它的一生，它用不知情的伟大为我献身。

它最后在我的胃里严重地温暖着。

这是一只幸福的鸡，它给了我永生的爱。

母亲说，多吃一点，吃饱了不想家。

母亲说，这只鸡最能生蛋了。一连要生好几次呢！

母亲的话总是温暖的，让我看不到她的忧愁。可母亲的苦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了生活里，母亲并不幸福，她的幸福是属于别人的。

我把一块大一点的鸡肉夹给母亲，母亲又从碗里夹回给了我。

母亲说，就这一只鸡了，多吃一点，多保养身子。

母亲啊，多么令人悲壮的疼。

6

泛着青光的凌晨，月光还在一棵高高的树上挂着。

母亲说，去叫勇了，你们要早点赶车，怕误了点呢！我说还早呢！这个时候哪有车啊，天都还没亮呢！乡村的凌晨是如此的沉醉，我听到了风吹落叶子的声音。

我去叫勇。勇还没起床。勇说不用这么早呢！车子是定了时间才走的。

我回身跟母亲说，太早了呢，勇还没起床呢。

母亲说，那要误了点咋办？

勇说不用这么早，车子是定了时间的。

那就再等等吧。我说母亲你去睡吧！

母亲说，不睡了，陪你说说话。

母亲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7

母亲站在村子里望着我远去的方向。

她在想什么呢？母亲的头发白了。像白盐，会渗透你整个皮肤的颜色，母亲站在村口。

我一直不敢回头。

月光还在大地上代替阳光的照射。

我终于离开了家。

母亲的脸上一定有激动的泪水和难以言说的复杂。

谢新冬摘自《新新阅读》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