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路的二重空间

时间:2022-10-04 05:02:21

文学馆路的二重空间

院落,及夜游者的另一半

我怀着必然的虔诚进入一个院子。我进入它时是早春,院内的人工湖上结着冰,积雪尚未融化。红鲤闷在雪底下。我离开时所有的花朵都开放过了,从迎春花、白玉兰、梅,到梨花、海棠、紫薇以及槐花,晚放的是芍药和另一种不知名的暗红的花朵。月季也来得慢。杨花散尽,草木茏苁,入目即是生命的繁华和喧嚣――这个院子在文学馆路45号,叫鲁迅文学院。

我是个刚刚走出世界的孩子,一切都从找寻想象的印迹开始。我围绕院落的转着圈,每一个脚印都不敢迈得太宽,也不敢走得太远。我走一段路得回头看看离院落有多远,能不能走回去,会不会迷路。这是个直线形的世界,没有弧度,也没有缓冲。一辆车冲过去,它的轨迹是道锋利的刀口,如果你不小心,就会被切割得骨肉分离,灵魂散碎。我是条刚从草窝里探出脑袋的小狗,我离不开母乳和干草的温暖。这个院落就是我现在的窝。我瞧着积雪缓慢地淡去,它的融化是淡定的。湖泊里盛满了水,鱼开始游动。它起步缓慢,后来便灵动如风了。这有点像我。花朵次第开放,草冒绿了。我在杨树下奔跑,在银杏的身边漫步。享受阳光的日子,我躺在草地上,四肢舒展,将身体写成任意形状。这都是自由的,自愿的,同我的想象并无差别。

草木因为叶片的丰盈,有了好看的弧线。弧线下立着许多老人的雕像。我闭着眼都能走向他们准确的位置。巴金老人佝着背在一棵我不知名的树下,树高大,枝丫却稀疏,长了蕨类植物一样的叶子,叶子也很稀疏。前面是一簇黄色的月季。茅盾的雕像有几分风流倜傥,让泼辣的芍药簇拥着。朱自清的雕像泛着浅浅的绿色,在湖的东岸,交着手,翘着腿,脚下是几朵白玉的荷。冰心一袭白衣,是少女模样,托着腮,她的墓前常常能见到花篮。赵树理背着手,身后是头毛驴,驴上坐着一个含眉的小媳妇。鲁迅的脸树在南门,钢铁的,有着不折的直线,棱角何其锋利。他们就在那儿,他们是我心中不朽的神。在他们的视线中,我是乖巧的,不敢喧哗,也不肆意妄为。我生怕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会亵渎了他们。他们肯定会宽容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这是在白天,满目阳光的时候。换了夜晚,我溜出宿舍,乘着风进入这个安静的院落。我有过多次半夜在院落里行走的经历。北方的夜晚有些凉意,可我的内心盛满了一个春天。我走在草地上,草软软的。我就是只蹑足的小动物,心怀忐忑,每一个脚步都踩不出声音。我走过梅林,走过豹皮松,走过芍药的聚居地,走过湖。树是安静的,湖是安静的,鱼是安静的。所有的雕像都是安静的。谁也不会反对一个人在自己的窝内行走。这是我一个人的夜晚,我与他们单独相处的一个时间段落。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我坐在长椅上聆听他们的对话,聆听他们内心的声音。我只让我的耳朵发挥作用。

我是个调皮的夜游者。行走时,我发觉是我的另一半在走动,静坐时也是我的另一半安静了。我一遍遍抚摸那些雕像,抚摸他们的脸。我摸到了他们脸上的纹路和微笑。我甚至用指头叩了叩他们的胸脯,那些雕像的体内是何种金属的质地,我很想知道。可我触摸到的是他们的心跳,他们在我的指头下发出有力的声音。他们的眼睛里有光,那是照亮我夜游的光芒。他们通体都散发着那样的光芒,让任何一个角落光明如昼。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是个真实的夜晚。我一遍遍抚摸一个个刻在石头上的名字,鲁迅,巴金,茅盾……他们的热度灼伤了我。他们是活着的,一个个大写的人。这个院落之下的土地是温厚的,博大的,我在上面行走,一个人夜游。我试着将自己引向土地的深处,那不可知的地方。也许在深处,有我试图掩藏的内心。我就是向那里走去的。义无反顾。

随便的一个夜晚,你在院子里遇见我,那不是我,是我的另一半在夜游。他以孩子独有的方式,一次次接近你,接近这个院子,接近这个世界。

612室,及一个

烟客的自画像

我将房间弄乱了,没法回到刚进入时的整洁状态。就算收拾齐整了,也不是原来的齐整。这是哲学式的宿命。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会收拾房间,这是我为自己懒散找到的一个很充足的理由。很多事情一旦乱了,它就不可能返回原有的秩序中。生活尤其是这样。我很后悔,刚进房间时没能及时拍下一张照片,记录当初的整洁。

我是2月28日上午十点左右拿到612室的房卡的。612室在鲁迅文学院,鲁迅文学院在文学馆路45号。在此之前,我在奔赴612的路上,在北京西客站,在九江火车站,在赣西北一个叫修水的县城。我最初的出发就是为了抵达这里。我只能回忆房间当时的样子,地板光洁,床上盖着印花的床罩,桌面是空旷的,摆着一台电脑一个台灯和一本本子,本子是线装的,有些古趣。三张椅子,一张靠着桌子,另两张靠在茶几的两边,敞着胸怀等待客人的到来。翻开本子,第一页写着:继承、创新、担当、超越,612记忆;第二页是一段话,是612的前一位主人写的,也是个男人,住了20多天。“你一定是位兄弟,612的第一个主人是一个能扛的家伙,咱们挺住意味着一切。祝福你,鲁迅扛得住。”

刚进来时,我拍摄过墙上的一幅画,以及窗前的一轮落日。进进出出间,房间不知不觉就乱了。到处狼藉。这就是生活真实的样子,生活原本就是狼藉的,你不可能料理得那么顺当。你瞧瞧这张桌子现在乱成了什么样子,电脑虽然摆在桌子的正中央,可完全被其他的事物围困了。它的周围有翻开的书籍,笔记本,台灯,水壶,水杯,电动剃须刀,相机,打火机,耳麦,纸巾,笔记本电脑。还有手机,房卡,牙签,充电器,笔。它们大模大样占据各自的位置,好像那本来就是它们的领地,谁也不能侵犯。我还忽略了海柳烟嘴,香烟盒,一只白瓷盘,瓷盘里的烟头堆成了一座小山。满房间的烟雾就是这些烟头制造出来的。我在612接待过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大部分是老乡。有的客人让烟雾吓跑了,甚至没进门就离开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烟客。很多次出门我都担心烟头未灭,或者烟雾让烟雾报警器捕捉到。我不得不24小时开着窗,让房间保持通风状态。惯性的力量是可怕的,我在赣西北的县城里也整天让烟雾包裹着。香烟在我的生命里担当了太多的角色,是同伴、战友、红颜,是孤独、是毒药,是镇静剂,是内心隐秘的充实,是洒落在叶片上的第一滴露珠,是进入文字的肠。任何一种单独的表述都是残缺的、苍白的,它是它们的复合体,是它们共同繁衍的后代,是它们共同衍生的意义。我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香烟的角色,它夹在我的指间,我却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力量不知不觉走失了,再也无力挽回。

我逃不脱香烟,正如我离不开写作一样,这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种惯性。我让香烟俘获了,也让文字俘获了。我坐在这张混乱的桌子前,一杯茶,一支烟,一本书,一曲安静的音乐。它们陪伴我一整天,十天,二十天,甚至一辈子。我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它们,它们似乎也习惯了我。香烟让人沉醉,写作也让人沉醉。时间就是暗夜里的光芒,你愈往前走光芒会愈往前延伸,直至无限。它是永恒的,无休止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超脱了黑夜和白昼,超脱了无限的不可能和不可知,超脱了你和我。你尽管写作,用尽你全部的力量。你写着,你就在抵达;你写着,你就在飞越。你飞越一切和落寞,飞越一切破碎和凝聚,飞越生命中一切可能存在的悲哀和悲伤,一切绝望和幸福。你会看到你自己的背影,在远处。

我只在612写过一些有限的文字,两个短篇小说,两篇散文,一些不像样的诗。相比之下,香烟的牺牲就太惨重了,它们的残骸一次次在瓷盘里堆积如山。房间烟雾缭绕,岁月烟雾缭绕。记得那些天,从假期开始整整十天,我宅在房间,哪儿也没去。那些天的院子是安静的,所有的门都关着,听不到脚步声和说话声。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烟雾飞腾时的呼啸声。我就坐在这个狼藉的空间,搭建我的文字。我享受香烟,享受文字,也享受我自己。那种感觉无法言说。

感谢鲁院,给了我一个独立而私密的空间。感谢香烟以及盛装香烟残骸的白瓷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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