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与中国禅风(上)

时间:2022-10-03 01:31:59

六祖慧能与中国禅风(上)

只有文化才具有导致国民精神的复兴、振奋和提升的功能,只有用文化维新所提升的国民精神,才有可能去发展科学技术,去改良社会政治制度,去发展生产力,去促进经济的发展,才能真正导致一个民族国家的崛起。也就是说,一个民族国家的崛起,首先应该是文化和精神的崛起。

佛学的中国化

写完《寻访六祖》,总觉言犹未尽。

《寻访六祖》更像一篇游记。围绕六祖和禅宗这个主题,我专门读了一些书,包括禅宗史,禅宗思想史。查阅了许多资料,也思考了许多。深深的感到,慧能作为一代宗师,他的伟大贡献,就在于他在推动佛教中国化方面的努力。

前面文章中说过,“佛教在中国”和“中国的佛教”并不是一回事。比如佛学中的唯识宗,就是唐玄奘去西天取回的经典,就属于“佛教在中国”,它的影响只限于少数人,短暂的时间,对中国的哲学和精神发展影响很小。但“中国的佛教”就不同,它是另一种形式的佛学,是印度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影响,相互结合而发展起来的,比如禅宗,就是印度佛教与中国老、庄哲学,甚至包括儒学相结合的产物,它是佛教的,也是中国的,它对中国的哲学、文化、艺术等等方面,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这些年来,我关注的重点是文化问题。我的思考是:一个民族国家的现代化,究竟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是经济的增长?是科学技术、生产力的发展?还是社会政治制度,意识形态?还是文化,或者精神层面?我认为最核心的问题应该是文化,因为只有文化才具有导致国民精神的复兴、振奋和提升的功能,只有用文化维新所提升的国民精神,才有可能去发展科学技术,去改良社会政治制度,去发展生产力,去促进经济的发展,才能真正导致一个民族国家的崛起。也就是说,一个民族国家的崛起,首先应该是文化和精神的崛起。

这个结论有没有普遍性?我认为是有的。

比如西方。在十七世纪工业革命以前,西方经过了如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罗马法复兴等等一个漫长的文化发展和积淀的过程,前后大约有四百余年。可以说,如果没有文艺复兴所带来的人性解放,没有宗教改革所提倡的保守主义思潮和道德观,没有罗马法复兴所形成的普遍的契约精神,西方自由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是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发展的。

正是从这一视角出发,我认为自一八四O年以来的一部中国近代史,其实就是一部中外文化交流史,或者说是一部西方文化作为一种客位文化,不断地挑战、冲击、影响中国传统文化,而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主位文化在这种冲击和挑战之中,抵抗、博弈,不断做出重整反映的历史。这种重整反映,殷海光先生称之为“本土化运动”。

实事求是的讲,这个一百多年来的中西文化交流是不顺利的,“本土化运动”坎坎坷坷,一波三折,其中许多争执,至今仍然在缠绕着我们。这里有一个非常不幸的原因,就是中西两种文化的交流是以“坚船利炮”作为接触开端的,对中国人来说,市场经济的资本主义与列强侵略的帝国主义这两种形象叠加在一起。当中国人睁开眼睛学习西方时,这个老师却成为侵略我们的敌人。这种不良开端,导致了中西两种文化“濡化”过程的适应不良症,导致了长期的中西方冲突。东西方冲突的核心,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中国近代史中的种种不幸,种种悲剧,都可以在这种文化冲突中找到原因。

由此我想到了佛教。

佛教也是外来文化,为什么它能在中国顺利的传播?

佛教从东汉,大约公元五十至七十年开始在中国传播,至唐代到极盛,流风所致,影响庙堂民间。这其中虽有几次“灭佛”活动,但都是局部的、短时的。佛教在中国的弘扬,甚至已远远超过其母国印度。佛教在一个完全异质的文明国家传播,不仅仅没有中断这种文明,反而激发了这种文明的活力。公元六世纪左右,日本大规模向中国派“遣唐使”,向中国学习文化、技术,包括学习中国的佛教。以鉴真东渡向日本传播佛教为标志,表明佛教在中国已完全发展成熟并具备对外弘扬输出的能力。有史料记载,日本僧人空海,唐宗时投长安青龙寺惠果法师门下研习密宗,回国创立“东密”,在日本影响巨大,至今已传六十代,信众超过五千万人。

我的结论是,佛教作为外来文化,之所以能在中国顺利的传播,一个重要原因是佛教和中国的主流文化,儒学和老、庄道学融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禅宗,实现了佛学的中国化。

只有把慧能,禅宗,《坛经》等等放在这一历史视角中去考察,才能体悟到其伟大的意义,只有从这一历史的角度去评价,才会发现,慧能不愧是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宗教领袖。

禅宗的理论源头

中国禅宗发展的理论源头,可以追朔到姚秦鸠摩罗什手下两位重要的佛经翻译家,理论家,僧肇和道生。

僧肇,伟大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的高足之一。京兆长安人。由于家境贫寒,以代人抄书为业,熟悉中国传统文化,尤崇尚老庄。弘始三年(401)投鸠摩罗什译经,成为门下佼佼者,尤以精通般若学而著名。

僧肇的贡献,在于他在融会中外文化思想的基础上,以中国化的表达方式,完整而准确地阐发佛教般若学思想,特别是“非有非无”的般若空义。他的主要著作是《肇论》,由《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等几篇文章组成。围绕着般若之空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用中道空观解决了当时争论的有无,动静等问题,同时也以此沟通了出世入世,此岸彼岸的联系。他说: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在《物不迁论》中,他发挥般若性空思想,从时间,空间角度论证世界万物看似变化,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真实变化,变化着的事物只是一个假象。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他用这个例子说明事物“若动若静,似去而留”。

僧肇认为,客观世界就其本体而言是虚幻不实的,因此是“空”是“无”,但这种虚幻不实的客观世界又表现出种种现象,从这些现象讲是“有”。但这种有是“假有”。所以,“有”和“无”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现象和本体应该结合起来看,不能偏执于一方。

早年的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属于“格义时期”,时间大约在公元一世纪到公元五世纪。所谓格义,是指用老庄的哲学语言来解释和比附佛教的教义,使佛教教义更能方便地为中国人所理解,也称作“以庄解佛”。因为僧肇善于以老庄玄学化的语言来表达佛教的般若空义,深受那些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土人士欢迎,而且他的“动静一如”,“有无齐观”,“事理不二”等思想,他强调出世不离入世,使玄远的思想哲理转向现实生活的态度,把魏晋以来的般若学发展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对禅宗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僧肇英年早逝,其后影响大的是鸠摩罗什的另一高足竺道生,亦称道生。古代高僧在姓名前冠以“竺”字,意味着他的老师是印度人。史称道生“幼而颖悟,聪哲若神”。东晋隆安五年(401)投罗什门下,和僧肇一起翻译大、小品《般若经》。

道生时代,《涅磐经》已经译出。在此之前,佛教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一阐提人(断了善根的人)除外。这个好像有点今天的“血统论”味道。所以道生认为,因为众生的一阐提人也有佛性,亦可成佛。这样的观点在当时算是惊世骇俗,因此他被赶出僧团,逐出京城。当后来新翻译出的《涅磐经》中果有一阐提人有佛性一说,与道生“合若符契”时,才使道生重新从异端回归主流,并且名声大振。他所主张的人人皆有佛性说流传极广,成为中国佛性论主流。人人皆有佛性后来也成为禅宗的重要思想之一。

道生是涅磐学派的代表人物,精通涅磐经,有“涅磐之圣”的美誉。其实道生的观点是他把佛教的观念和中国的儒家思想结合的产物。儒家认为修身养性的目的是为了成圣人,而佛教认为修行的目标是为了成佛。既然“人皆可以成为尧舜”,那么“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像”。苏州虎丘至今仍有一人文景观,叫生公说法台,相传当年道生在此说法,顽石为之点头。他对中国禅宗理论影响最大的,是通过般若实相说,提出“佛性当有”的命题,把佛性、法性、众生与佛等同起来,把佛性作为众生的本性,众生的自性即是佛性。其定义在于,把成佛从对外在宇宙实相的体认转为对内在自性(自心)的证悟,从而更突出了众生的自性自度。道生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无论阶级,门第,种族,在成佛方面人人平等。

这是儒家的人文思想在佛教脉络中的体现。道生以庄解佛,彻悟言外,不仅为魏晋玄学,也为中国化的禅宗,做出了巨大贡献。道生之后,中国佛学界开始把注意力从“有”“无”之争转向众生成佛的可能性上。胡适高度评价道生,认为禅宗的顿悟理论开创于道生。

佛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加深了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交流。

西晋“八王之乱”前后,北方贵族豪强为避战乱,大量南迁,史称“晋室南渡”。因为迁徙者大多为富户巨室,亦称“衣冠南渡”。中国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文明开始向长江流域转移。“京洛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之六七。”这次南迁,大大推动了以建邺(南京)为中心的长江流域文明的发展。刘禹锡著名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的王、谢,就是指晋室南渡的巨室王导、谢安。

南渡的大户原先大多信奉玄学,即老庄哲学,魏晋般若学的流行,受到这些士大夫的欢迎,出现了般若学与玄学的合流现象,使佛学传播到中国后第一次获得了与道家、儒家相沟通的契机。老庄的养生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生活态度,儒学积极入世的道德修养,与经过般若学改造的佛教学说融合,进一步开拓了印度禅向中国禅的过渡道路。这一时期,涌现了许多“士大夫佛教者”和“有教养的僧人”,如王导的弟弟、堂弟,都是当时著名的高僧。

至此,中国禅学已经呼之欲出。

达摩到弘忍

达摩是中国禅宗的始祖。

达摩在中国活跃的年代,估计在梁武帝年间。史载,达摩是南天竺人,婆罗门种姓。通晓大、小乘佛经,梁朝普通年间(520-526)渡海达于广州,梁武帝遣使延至金陵,因机缘不投,遂渡海北上,游化嵩洛,落迹于少林寺,独自修习禅定,连续九年,面壁而坐,终日默然。

达摩的佛学理论主要来自《楞伽经》。这是一部对中国禅宗有极其重要影响的佛经。达摩认为,修禅只需要一部《楞伽经》就够了,因此,达摩一系,曾称为“楞伽宗”。许多禅师亦被称为“楞伽师”。

达摩将“入道”归纳为“二入四行”。

达摩认为:夫入道者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两种,一种是理入,一种是行入。

所谓理入者,就是从理性认知上进入佛门,通过对佛法的理解来帮助坐禅,体悟真如佛性,解脱成佛。达摩谓之“籍教悟宗”。他认为,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覆,不能显了。若要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它,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言教……名之理入。

所谓行入,是从实践的角度讲。称为四行。一是报怨行,若受苦时,甘心忍受,都无怨诉,逢苦不忧;一是随缘行,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一是无所求行,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断定,无所愿乐。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一是称法行,无染无着,无此无彼,行檀舍施,心无吝惜,达解三空,不倚不著。

达摩认为,理入是悟道,行入是修行。仅仅悟道还不够,还必须在实践中“修道”,修到究竟圆满。所谓“壁观”,并不是面壁而坐,而是指入禅时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凝住壁观是屏除杂念,心如壁立,由定生慧,证悟如来藏佛性。

其实,在南北朝时代,直至达摩来华为止,中国习禅的人很多,包括佛陀,僧稠等也都有非常大的影响。为什么后世禅宗只将达摩看成禅宗的始祖呢?这说明,后世重视禅宗沿革的,并不仅仅是其理论,而是强调行持,强调实践的。禅宗的一个重要宗风,就是以实践和体验,去开创人生的新貌。

达摩之后推动禅学发展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道信。

道信,(580-651)河南沁阳人,出生于蕲州广济(今湖北广济),七岁出家。史记其师长戒行不净,但年幼的道信不仅没有随师长放逸,反而严格自持,“密怀斋检”,可见其年幼时就识器不凡。十三岁前往舒州皖公山(安徽潜山),师僧璨十二年,静修禅业。后受蕲州(今湖北黄冈)道俗所请,渡江北上,住黄梅西北双峰山,大弘禅法三十余载。道场兴盛,法音远播。最盛时门徒达五百余众。

禅宗初具宗门特点,起源于道信。在此之前,禅宗僧人都是托钵乞食,“行无轨迹,动无彰化”,一衣一钵,居无定所。从道信开始,在黄梅双峰山“择地开居,营宇立像”,致使僧人“存没有迹,旌榜有闻”。形成农禅并重的寺院经济规模。正是道信的努力,禅宗在长江流域一带开始扎下稳定的根基。

在禅学理论上,道信也有很大贡献。他的著作有《菩萨戒法》,《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两本,其理论特色是,戒禅合一;《楞伽》与《般若》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他说: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他强调“见道”与“行道”的统一。

道信认为,“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所谓心、佛及众生,是三五差别。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深刻揭示了心与佛的一致性、统一性、无二性。

唐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仰慕道信禅师,欲一睹风采,诏令其进京。但道信皆以年迈多疾婉拒,如此三次。第四次下诏时,皇帝发怒说,“如不起,即取首来!”使者在山门宣读圣旨后,道信神色自若,引颈就刃,令使者大骇!回报圣上,皇帝对道信愈加钦慕,赐以珍缯,以遂其志。

在道信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庄子的影子。

《庄子》在《秋水》中记载,楚王派人找庄子,要他当官。庄子说,听说楚国有神龟,死了三千年,被供在庙堂祭祀,受到尊崇?那人说是。庄子说,你如果是龟,是愿意做死龟受到尊崇,还是愿意做活龟在泥巴里爬?那人说愿意活着。庄子说,那你走吧,我也愿意做活着的在泥巴里爬的乌龟。

道信的禅学思想,由其弟子弘忍进一步发展。弘忍在双峰山以东建寺弘法,两地相距不过几十公里,称为东山法门。东山法门是禅宗的重要里程碑。

弘忍(601-674),蕲州黄梅人,七岁随道信出家,三十年不离其左右。由于他性情敦厚,与世无争,又独善其身,精进不懈,深受道信器重。

弘忍的禅学思想,主要是“守本其心”。他认为,修行者所守之心,为“自性圆满清静自心”,也可称为“我心”、“本心”,“其如佛性”等等。这个“心”本清静,不生不灭,圆满具足一切功德,只要守住这个心,便自然与佛无二。

显然,弘忍把达摩系禅法中本已包含的如来藏思想倾向进一步发展了,突出了“自心”的不生不灭,特别抬高“心”的地位,众生只要“守我本心,则到彼岸”。

弘忍强调“守心”的禅法对后世的“南能北秀”都有很大影响。守住本心,如果立足于“行”,突出“观心”而息妄心,便是以后北宗的“息妄修心”;如果立足于“证”,突出行住坐卧其心不失,便是日后南宗的“直显心性”。

史书记载,五祖弘忍身长八尺,“生有殊相”,据说佛陀有三十二相,弘忍只比佛陀少七相。尽管弘忍相貌庄严,但他却言语木纳。《楞伽师资记》中说他“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弘忍的这种生活态度,正是他的禅学精神所在,动静无二,语默恒一。

由于弘忍的佛法高深,当时影响极大,寺庙众僧多时七百余人,“时四方请答,九众师模。虚住实归,月逾千计”。禅宗从达摩到惠可、僧璨,一直处于异端和受迫害的状态,只到道信和弘忍在黄梅建寺开坛,形成东山法门,才开始在天下造成影响。而且禅宗传法定祖之说也是在弘忍时代完成,这是禅宗创立的重要标志。东山法门已经开始打出“传佛心印”和“教外别传”的旗号。教外别传实际是禅宗特有的“判教”,强调息言离经而突出“心印”,也是传东山法门各系所共同坚持的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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