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六祖(下)

时间:2022-08-22 05:05:54

第四站 深圳弘法寺

从四会参拜完六祖寺,按原计划我准备去云浮新兴县参访国恩寺,新兴在唐代称为新洲,是六祖慧能的祖籍,相传六祖在圆寂之前,命门人在其故居修国恩寺,后在此圆寂,国恩寺和南华寺、光孝寺并称为六祖三大祖庭。由于客观原因,云溪未能成行,当晚从四会赶到深圳。不过,借此机会,我去拜访了弘法寺本焕长老和印顺方丈。

本焕长老今年103岁,佛教禅宗临济宗第四十四代传人,接法虚云大师,是当今中国大德高僧,佛门泰斗。而且本焕长老也曾经任南华寺方丈。

据我所知,本焕是少有的能坚持苦修,具有坚定意志和信念的佛门弟子。他三十岁时发愿去五台山修行,行至保定,便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沐雨栉风,日行三里。及至五台山,已数月余时间,两脚起泡,双膝磨茧。

在五台山闭关修行三年间,他刺指、舌之血,书写了《愣严经》等经书21卷,计二十余万字,震撼佛门。

一九五八年,大师因言获罪,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十五年,他身陷囹圄而禅心未灭,依然不懈修持。

汽车出深圳市一路东行,抵达梧桐山脚,风景秀丽的仙湖植物园,因有居士领引,直接去方丈室。方丈室布置的十分庄严,最引人注目的是本老的手迹,他在102岁时的书法条幅。

本老端坐在方丈室,侍者侧立,参拜者络绎不绝,由于他年岁已高,言语不便,我们只能参拜后与之合影留念,眼前这位历尽沧桑的百岁老人,我们除了崇敬,还有良多感慨!

拜完本老,我们和本老的大弟子,现任方丈印顺饮茶,印顺一九七0年出生,湖北人,和我有乡谊,他又在北大读过哲学系,更加上一层缘份,加之他为人坦率,语言简炼,功底深厚,一谈就是两个小时,从天到地,从史到今,十分愉快。印顺告诉我,他曾经受邀到中央党校去做过报告,主题是讲“佛性与党性”。我问他,这两者有一致性吗?他肯定地说,一致,完全一致!

第五站 黄梅五祖寺

离开深圳,我再返回武汉,计划去此行的最后一站,黄梅东山五祖寺。

虽然是湖北人,到五祖寺我还是第一次。

周日上午从武昌出发,沿武黄高速到黄石,再从黄石上黄黄高速,抵达黄梅,大约一百多公里。

五祖寺始建于唐永徽五年(654),是弘忍大师道场,亦是六祖慧能得法受衣钵之圣地。车出黄梅城关,大约十余公里,抵达东山,也就是当年的冯茂山。相传四祖道信住在黄梅西北三十余里的双峰山,弟子弘忍住在与此不远的冯茂山,继承和发扬道信的禅宗。因冯茂山位于双峰山以东,所以被称为东山,五祖禅宗亦被称作“东山法门”。

汽车从山门沿蜿蜒的公路盘山而上,直达山顶白莲峰。寺门高耸,上大书“五祖寺”三字,为赵朴初手迹,两边对联是:“上接达摩一脉,下传能秀两家”,形象的概括了五祖寺在中国佛学界的崇高地位。

昨天已联系好五祖寺方丈见忍,但他今天在省里开会,要晚一些才能返回寺里,先由监院维道接待我们,维道是湖北应城人,出家数年,先在归元寺昌明大师手下学法。后来他认为归元寺“太闹”,遂要求转来五祖寺。年轻的维道圆头大耳,憨态可掬,生就一副弥勒像。他引领我们到尊客室饮茶,讲起佛经来头头是道。《楞伽经》的“伽”字,我们以前一直读“jia”,听他说方知念“qie”,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

为了等见忍方丈,我们在寺内游览,并沿“东山古道”一直登上山顶,在海拔八百尺的白莲峰顶,俯瞰四野,真正感到东山有王者气象,想象当年发生在这座寺庙的许多故事,想象这些人物对中国佛教界的重大影响,不禁肃然起敬。

当年五祖弘忍门下,出了两位了不起的大师,一是神秀,一是慧能,神秀“时时勤拂拭”,是主张“渐修”,而慧能“本来无一物”,主张“顿悟”,所以佛教史上,称为“南能北秀”、“南顿北渐”。

据史料记载,神秀,汴州尉氏人,自幼学老庄,易经,同时也修佛教,遍览经史,博学多闻。其人身高八尺,生得秀目大耳,有王者之风。二十岁时,在洛阳天宫寺出家,于永徽六年(655)到黄梅东山寺五祖弘忍处,随侍亲近达六年之久。神秀师于弘忍时,已经五十岁,但他一直以打柴提水等杂役服劳,严厉刻苦自己,渐为弘忍所识以致器重。

随侍六年之后,已有五十六岁的神秀,告辞东山,埋首于加意苦行,并在荆州玉泉寺以东的楞伽峯度门寺教化经法,天下弟子仰慕其德望,群来集会。但他犹独棲修炼,诚恳精进,其求道的志向与毅力,实在非一般人所能为。以致于弘忍曾经叹服地说:东山法门,尽在秀矣!

久视元年(700),神秀以九十高龄为武则天所召,延请入京,武则天不计君臣之别,亲加跪礼迎请,她说“传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无臣礼”。并经常向神秀问道,王公以下及京都世庶,闻风争来偈拜者,日以万计。被称为“两京法王,三帝门师”。

神秀及其弟子普寂,以两京为基地,其禅法传遍大半中国,号称:“北宗门下,势力连天”。相比之下,当时的慧能则还局限于岭南一隅。在慧能去世二十年后,其禅法依然无闻。故宗密说:“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

我查阅过一些资料,禅宗南北两派力量对比的转换,发生在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在此之前,慧能大弟子神会于河南滑台大云寺召开“滑台法会”,与北宗著名禅师崇远举行激烈辩论,抨击当时最有声望的神秀大弟子普寂的禅法,提出要“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辩是非”。

在这次辩论中,神会正式提出了禅宗的法统:即由达摩传二祖慧可,由慧可传三祖僧璨,由僧璨传四祖道信,由道信传五祖弘忍,由弘忍传六祖慧能的传法系统,断言当时声势极大的神秀是旁门。神会在这次大法会上,表现出了光明磊落,为法献身的大无畏精神。面对各种威胁破坏,他宣布:“为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生命!”

由于神会慷慨陈词,南宗得以在北方地区传播。但离建立正统的地位,还相去甚远。

“安史之乱”爆发,朝廷为了战争,筹集军资,于各地设戒坛度僧,收香火钱,神会被推荐掌管开坛度僧事宜,为朝廷立了大功。平乱之后,被唐肃宗召入宫内供养,这才大大提高了南禅宗的地位。据史载,神会入宫后,为南禅宗做了两件大事,一是由郭子仪出面奏请,为达摩初祖立谥号;二是由广州节度使韦利启奏,将六祖慧能传法袈裟入内供养。从此之后,南北禅势力转换,南禅宗渐成为主流。

当然,更重要的是,“安史之乱”打击了数百年之久的门阀士族经济,而士族经济的崩溃,则导致依附于这一经济基础的佛教势力衰退,寺院被毁,僧尼逃亡,经籍散佚,“三宝”荡然。而游离北方经济中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禅宗,反倒受到破坏较小,也许我是学经济学的,爱从经济层面考虑原因吧!

下午四时左右,见忍从武汉赶回,我们在方丈室交谈。话题从“人间佛教”谈起,我所关心的问题,是当今社会的信仰缺失,道德崩溃,我希望佛门能对世俗产生更多的积极影响。见忍深深赞成。他认为这是佛教的根本所在。因他后边还有法会,我们看见几位驾着挂北京牌照的悍马、保时捷汽车的年轻信徒入住寺内,估计是为他们做法会。不断有人到方丈室催促,言谈只能匆匆结束。但我感到,见忍方丈博学多闻,有弘法大志,日后可与之交流。

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东山寺的主人弘忍大师。

弘忍俗姓周,黄梅人氏。七岁侍奉道信,随从道信在庐山习法十年之久。以后到黄梅双峰山,他三十年不离道信左右,深得其思想精华,创立“东山法门”。

弘忍在双峰山修行时,精勤于劳役,定力深厚。更重要的是他“口锁是非场”,闭口不谈人家的一切闲言,默默修持己行,用功辩道,广积阴德。弘忍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著述,是一个寡言的禅师。

弘忍的时代,佛教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由于玄奘回国,使得长安佛教界一时热闹非凡,许多信徒狂热迎接唯识佛教的新时代,就连在长江流域一度繁盛的天台寺和三论宗,也由于南北统一而被长安佛教所吸引。但弘忍在如此形势下,竟能在冯茂山默默隐居,传行达摩禅风,充分显示了弘忍的非凡品格。

我在返回的路上想,是什么力量让弘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他没有把衣钵传给当时已经有深厚佛学造诣的神秀,而去传给一个尚未出家的寺院杂役?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需要多大的勇气!而历史又恰恰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正是弘忍大师的慧眼,成就了慧能,也成就了中国禅宗,成为中国佛学界的千年佳话。

心中的六祖

千里寻访归来,再来细读《坛经》,我深深感到六祖慧能对禅宗,确实做出了重大的理论贡献。

从达摩到弘忍,禅宗的发展日渐完善,其“中国化”的进程也日渐明显。但是,从理论体系上来说,仍然有些问题未得到圆满解决。

比如,佛教始终是强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达摩认为:“含生同一真性”;弘忍説:“身心本来清净,众生身中有金刚佛性”。这有点类似于儒学中的“人皆可为尧舜”。但是,在佛性和人性的沟通转换上,还没有一条大道。如果佛性是绝对的光明清净,而人性又永远龌龊,那么“含生同一真性”就成了一句空话。因为,人很难真正做到“无自无他,凡圣等一”的境界。

另外,如果从人性到佛性有着如此难以逾越的天堑,那么“凝住壁观”的禅定,只能解决一时的摒息妄念,并不能使自己的心灵达到长期立于佛陀境界。

还有,达摩倡导禅定的“行入”也好,“理入”也好,由于人性与佛性相去深远,因而只能渐渐通过修行来接近目标,永远不可能“一步即达佛地”。相反,这种修行由于“人”“佛”距离太远,太遥不可及,太艰辛,而让许多修行人望而却步。

从达摩到弘忍,这些禅宗大师的理论逻辑是:人皆有佛性,但这种佛性被“客尘”所染,用弘忍的话说,佛性好比青天一片,“为五阴黑云所覆”。这些污染人心的“垢衣”、“客尘”,既来自人心,又来自外界诸缘,所以,一个修行者要开辟内外两条防线,既要抵御外来“客尘”的侵入,又要防止内在心灵的骚动。神秀提出“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六祖慧能显示了他前任祖师的不同。慧能在肯定了“菩提般若之心,世人本自有之”之后,提出“迷”和“悟”的差别在一个 “心”内,通常修行者“不能自悟,需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就是説要请佛教禅师帮忙,但是,如果有人能明白“自心即是佛性”,就可以在一刹那间打通人性和佛性,叫做“悟人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

慧能认为,“定”即是“慧”,犹如有灯就有光,只要认识到“自性即佛性”,就可以对“客尘”不加理会,只需守住内心,“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无需像神秀那样两面作战,既防外尘污染,又防心性纵逸。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见性成佛呢?慧能认为,只要自觉的“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就可以使自心超越一切分别,达到佛陀境界。无念,即心灵不存任何念想;无相,心灵不执着任何形相;无住,心灵不滞留任何思想。在慧能看来,坐禅已经不再是一个外在的结跏趺坐的形式,而是一种内在心灵体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

慧能认为,要达到真正的心灵自由,只有采取“一行三昧”,就是説,在心灵中把宇宙万物、大千世界各种现象都看成是一回事,全身心的专注于这无差别的境界。这样,荣辱、得失、是非、有无等等都不复存在于心中,心中自然“无念、无相、无住”,没有一切束缚,达到真正的自由与解脱。

有了上述两点,慧能顺理成章的提出了“顿悟”说。由于“无念、无相、无住”完全是心理体验,由于“一行三昧”只是观念转化,无需结跏趺坐苦苦修行,便能“一闻言大悟,顿见真如本性”。《坛经》在二十九节中自称为顿教,说一旦入顿教之门,便“不假外修,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见”。

这种理论体系的建立,的确有革命化的意义。

很显然,从“自性即佛性”,到“无念、无相、无住”的“一行三昧”,再到“顿悟”,构成了慧能的宗教哲学思想主线,也是《坛经》的理论逻辑体系。到此为止,他贯通了禅宗佛性和人性的对立,泯灭了净、染之间的界限,也改变了苦苦坐禅的艰难修行方式,打通了人佛两端。这些,对于那些很富于领悟力,注重精神超越的中国士大夫阶层,提供了一条方便简洁的进入佛门之路,受到世俗界的一致欢迎。

说实话,慧能的禅宗理论,犹如一股清风,吹向了佛教界,他将一股灵秀之气,激活了中国佛教的禅宗精神,他使青灯黄卷的佛门充满了清新灵动的活力。

为了这次在北大的演讲,我千里寻访六祖,前后花了两个星期。回到北京,开始整理文章。我在想,六祖究竟在哪里?在韶关?在四会?在广州?在云浮?在岭南?都在,又都不在。仔细想想,六祖慧能就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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