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九公里同学(散文)

时间:2022-10-03 09:30:34

我的两位九公里同学(散文)

我有两位特殊的同学,缘分是四十多年前结下的,在九公里。

“九公里”是个地名,在甘肃省张掖县,距县城九公里,因此得名。九公里有个农场,“”中期改为“甘肃省革命委员会九公里五七干校”,简称“九公里干校”。那时节我在的单位甘肃文联、甘肃作家协会解散,我被分去九公里学习,限 1969年 12月 31日前报到,不得有误。名单宣布前户口和粮食关系已被转走。其时我三十四岁,孩子尚周岁未满。

张掖亦称甘州,位于河西走廊,水土不错,古诗上讲的“不望祁连山上雪,错将甘州当江南”,指此。只是其时思想不很开展,即今之所谓纠结。不纠结不行。此前十年川大毕业分配,一听兰州心就下沉,谁想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而今兰州倒成了众望所归,求之不得。这下好,再往西走,都快到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了,西域在望。

我们四连孤置于远离大本营之外的荒滩上,那地方叫沙井子,与九公里校部相距甚远,中间隔着县城。南靠祁连,山连山的背后是青海。东望大漠,极目望不到边的远远方当是内蒙。初到正置隆冬,天玄地黄,特感孤单。

正是在沙井子,我认识了常景春、裕

成了我的两位特殊同学。

乐天的常景春

有天听连长说咱连要来十来位新学员,都是省电台的。问都是谁,正好有几位我认识,很兴奋,主动请缨去接。当然不是去兰州接,是跟拖拉机去张掖火车站接。熟人见面等于相互取暖,那欣慰不用讲。几位熟人向我介绍初会的,指着一位首长模样、年近五十的人说,“不认识吧?你们昆明的老朱。”一听是昆明的,忙与老朱热烈握手,自然都高兴。另八九位也逐一介绍认识,其中名气最大的是省台首席播音员常景春,但凡省作协搞的什么文艺晚会,只要有诗歌朗诵,景春几乎是不二之选,如是朗诵专场,压轴的也多半是他。

干校说是学习,其实干农活是主要的。活一般倒不怎么重,除个别时候有突击任务通宵达旦外。面对那贫瘠的土地,广种薄收,谁管他收多收少,从上到下都是临时思想。周末照样休息,洗洗衣物,然后三五成群地去逛逛附近农村的供销社。记得离沙井子不远有个鸭暖公社,并分大鸭、小鸭,名字挺好,春江水暖鸭先知。有时也逛县城。我在四连一排,新闻出版界的学友多些,一路走一路说说戈壁风光。你说天苍苍,野茫茫,他说风吹草低怎么不见羊。你说大漠孤烟直,他说怎么直?看不出来嘛。似在索解又似乎无所谓随便溜溜嘴,反正不说嘴也闲着。有时也自嘲,于自嘲中发点淡淡的牢骚而又不出格。当地农民呼干校学员为“广大”,也有叫“老广”的,据说典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一日某君说他听来一条新谚,叫做“广大广大,见啥买啥”,意谓学员购买力强,不但香烟、肥皂之类,连鸡蛋、白糖、小枣(张掖特产,质优)等奢侈品也是见了就买,令人瞠目。众人闻之大笑,内中一位以“谁叫咱们是高价劳力呀”作结,算是自嘲兼。

常景春君是河南人,声音浑厚而富有煽动性,打派仗时以播读檄文式的批判稿和本派司令部的“通告”闻名兰州,声震全省。对立派对常君恨之入骨,传说他在省博物馆战斗中被俘让人割了舌头。这传说倒像二战中希特勒对莫斯科播音员利维坦的痛恨,发誓抓住要割他的三寸舌。景春如今却在干校露面,不认识的见了都说原来你还活着。景春伸出舌头,一笑。

偶尔也夹点荤。

景春也在四连一排,与我同舍邻床,比较稔熟。一日数人同游,景春兴致好,出谜语让众人猜,谜面是“洞房花烛夜”,打一城市名,并加注说此城绝不生僻,小学以上文化皆知。在场诸君皆是编辑、记者,文思来得,竞相破谜。有二位先后给出“民乐”(甘肃)、“怀柔”(北京),景春摇头。另一位信心十足,先抛“张掖”(掖通腋。汉武帝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即张中国之掖,断匈奴之臂之意而得名),后打“武进”(江苏旧县名,今属常州),众人连连喝彩,而景春仅微微颔首,说是约略近之。最后我试打“开封”(景春老家),不期一箭中鹄,景春伸出拇指,众人叫绝,唯一女同志故意瞪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嘴不吐象牙。景春笑而不辩,众人游兴更增。

景春家口多,性乐天而日子艰难。1970年夏某日他满四十,挨到周末我请他去张掖县城喝两杯,要的几样菜中有他爱吃的粉肠,为他祝寿。那天他很高兴,特地借了别人一件较新的涤卡灰制服换上。他块头大,穿我的不行。那会儿我们四连已从沙井子迁回校部,景春与我有说有笑来回走了两个九公里。干校毕业后他回了电台,但嗓音渐显苍老,重操旧业不久即转到课堂讲授演播知识与技巧。据说景春讲课特别生动、有味,课堂上时爆笑声,至有前仰后合者。再后我已离开兰州归乡,只听说他在编广播电视节目报,效益上佳,可惜不几年即撒手西归,离七十还差好几岁。原想等他“古稀”大寿邀来昆明玩玩,尝尝云腿,那可比他最爱的粉肠强到哪里去了。可惜没等到那一天。

九公里离我很远了,但我忘不了那年月景春在茫茫荒原给大伙营造的欢乐。

不怎么乐天的

那天在张掖火车站与老朱热烈握手,只是当时既热烈也乱哄哄的未及多谈,何况又是初会。但老朱河南口音明显,我当时就有几分纳闷,那口音不像嘛。后来才晓得老朱籍贯与昆明无关,是南下干部,五十年代在昆明工作过一段时间,历任国防文工团副团长和十四军文化处长。这么说当然算乡亲了,真的亲得不行。其时地冻天寒,离翻地、播种还早,整天都是开会学习,饭后聊天的时间有的是。话题总是昆明。我说1950年初我读初一,四兵团进昆明的入城式我就站在近日楼东侧的欢迎队伍里。老朱笑说原来二十年前就见过面了,只差点头打个招呼。老朱挺幽默的。往后更多的是谈云南文艺,老朱与公刘、白桦,与苏策、冯牧、黄铁都熟,我听得津津有味。老朱也说昆明小吃,尤赞端仕街的卤饵丝,说吃过后个把小时那味道还在嘴里,听得我又是津津有味。

后来我们都干校毕业回了兰州,见面机会就更多了,对老朱的了解也渐多渐深。老朱是河南叶县人,叶公好龙那典故就出在叶县。他十六岁参加革命,正牌三八式。他对云南对昆明情感很深,其实他五十年代在昆明工作那一段算起来也不过六七年。1956年总政调人组建三十年征文编辑部,老朱是其成员。由此形成的《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系列,开 1949年后红色经典之滥觞。老朱参与此一盛举,与有荣焉。

之后老朱调海政任文艺处长,再后转业地方赴兰州任甘肃电台负责编辑部,仕途似不顺。其时已临近,不久即赴九公里干校。再后呢做了甘肃电视台台长再未升过,直到离休。之后即潜心于书法并进入自己的艺术高峰期。老朱自幼即酷爱书法艺术,勤于临习古代名家碑帖,功力日深,他以行草见长,兼工真草隶篆。书风酣畅流利,端庄凝重。上世纪末以来已参加大型展览数十次;并先后在深圳、昆明、兰州等地以及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书法展览;1996年 9月应邀赴法国巴黎举办个人书展一个月。有数百幅作品被日、美、法、意等国及港台地区人士收藏。出版有《允榉ㄑ 罚冯牧为之序。如果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参与红色经典编辑是老朱的第一次文化闪亮,那么他晚年的书法成就该当是人生的再次辉煌了。仕途不顺别途顺,得了平衡。

老朱的贡献当然还有。国防文工团人才济济,单美术方面的就不少。他恋旧,九十年代从兰州迁回昆明,居翠湖之北。我从兰州回昆明比老朱早些,老友重逢自是愉快。但渐渐老朱真老了,我改口称朱老。六七年前朱老八十五大寿,我忝陪末座,得机会认识了好些朱老的老战友和老同事,其中就有李伟卿、梅肖青两位“国防”出来的美术家。作家白桦也记得老朱。那不是一般的记得。2005年秋昆明开会纪念冯牧逝世十周年,白桦自沪来昆参会,说在文学道路上,冯牧是他的领路人。他还有一个领路人。白桦讲到1947年一段往事,说自己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中学生,对几乎每天都是夜行军很难适应。部队为了迷惑敌人,一个单兵跟着一个单兵,既不能有火光,又不能有响声。而且领队指挥员的口令一律要由每一个单兵向后传达,如果一个单兵跟不上就会让后续部队迷失方向,传递口令的信息链就要中断。白桦常常因为看不见而跟不上队,甚至要喊叫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就是他的队长,队长怕他喊出声来,就在他自己身后的皮带上塞了一条毛巾。那条白毛巾发出一束模糊的微光在白桦面前晃动,这才使他渐渐适应了夜行军,渐渐适应了战争。将近六十年,白桦都无法忘记那段他走过的、最初的战争之路。那位带着他走过征途的领路人就是画家、书法家浴0阻氲幕爸炖衔刺到,他当时偏偏有事回兰州去处理不在昆明。后来我转述了,他静静地听,听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2013年秋,做过领路人的裕自己走完了自己的路,终于离开翠湖离开昆明,寿九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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