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香港的咖啡馆与文化的对话

时间:2022-10-02 08:15:37

关于香港的咖啡馆与文化的对话

一、在一个没有咖啡馆的城市里

亲爱的MM:

我成了香港大学的学生,你却又去了台湾。你一定好奇我的港大生涯是什么样?

几乎一天之内就认识了一缸子人,不过全是欧美学生。你只要认识一个,就会骨牌效应认识一大串。第一天,见到一个高个子,蓝眼睛金头发,那是奥地利来的约翰。他直直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去浅水湾游泳。到了浅水湾,海滩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着,在晒香港的太阳。一发现我会讲德语,马上就有几个德语国家的同学来跟我认识。他们是奥地利或德国或瑞士人,可是都在外国读大学――荷兰、英国或美国等等,然后来香港大学做一学期的交换生。

好啦,我知道你要嗦,喂安德烈,你要去结交香港本地生,你要去认识中国大陆学生!我不是没有试过,可是真的很难。

国际学生自成小圈圈,不奇怪。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接触亚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摸索。就拿有名气的香港小巴来说吧。没有站牌,也没有站,你要自己搞清楚在哪里下,最恐怖的是,下车前还要用广东话大叫,用吼的,告诉司机你要在哪里“落”。国际学生就这样每天相互交换“香港生存情报”。我比他们稍好一点,小时候每年跟你去台湾,对亚洲好像比他们懂一点,但是懂一点跟“泡”在那个文化里是很不一样的。因为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我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从欧洲的角度。

国际学生跟本地生很少交往,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语言障碍。港大的所有课程都是英语教学,所以你会以为学生的英语一定是不错的。告诉你,事实不是如此。我发现,很多学生确实能读能写很优秀,但是,他们讲得非常吃力。大部分的学生不会用英语聊天。香港学生可能可以用文法正确的英语句型跟你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什么东西,但是你要讲清楚昨天在酒吧里听来的一个好玩的笑话,他就完了,他不会。

但是,你也不要以为国际学生就是一个团体,才不是。里面还分出很多不同圈圈。譬如说,美国和加拿大来的就会凑在一起;欧洲来的就另成一个小社会。你可能要问,是以语言区分吗?不是,因为我们――德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意大利人在一起聊天,也是讲英语。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比语言更深层的文化背景造成这种划分――你很自然地和那些跟你成长背景接近的人交朋友。美加来的和欧洲来的,差别大吗?我觉得蛮大的,虽然那个区分很微妙,很难描述。文化气质相近的,就走到一起去了。

怎么说我的港大的生活呢?表面上,这里的生活和我在德国的生活很像:学科跟时间安排或许不同,但是课外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功课虽然还蛮重的――我必须花很多时间阅读,但是晚上和周末,大伙还是常到咖啡馆喝咖啡、聊天,也可能到酒吧跳舞,有时就留在家里一起看电视、吃比萨,聊天到半夜。

你问我愿不愿意干脆在香港读完大学?我真的不知道,因为,两个月下来,发现这里的生活品质跟欧洲有一个最根本的差别,那就是,我觉得――香港缺少文化。

我说“文化”,不是指戏剧、舞蹈、音乐演出、艺术展览等等。我指的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生活情趣。用欧洲做例子来说吧。我享受的事情,譬如说,在徒步区的街头咖啡座和好朋友坐下来,喝一杯意大利咖啡,在一个暖暖的秋天午后,感觉风轻轻吹过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窄巷。美好的并非只是那个地点,而是笼罩着那个地方的整个情调和氛围,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的沉淀。

酒吧跟咖啡馆,在欧洲,其实就是社区文化。朋友跟街坊邻居习惯去那里聊天,跟老板或者侍者也像老友。香港却显得很“浅”――不知道这个词用得对不对。这里没有咖啡馆,只有蹩脚的连锁店星巴克和太平洋咖啡,要不然就是贵得要死其实根本不值得的大饭店。至于酒吧?酒吧在香港,多半只是给观光客喝个不省人事的地方。还没醉倒在地上的,就站在那里瞪着过路的亚洲女人看。一个典型的兰桂坊或湾仔酒吧里,人与人之间怎么对话?你听听看:

酒客甲:乐队不烂。

酒客乙:我喜欢女人。

酒客甲:我也是。

酒客乙:要点吃的吗?

酒客甲:对啊,我也醉了。

酒客乙:乐队不烂。

酒客甲:我喜欢女人……

吧啦吧啦吧啦,这样的对话可以持续整个晚上。人与人之间,有语言,但是没有交流。

我也发现,在香港,人们永远在赶时间。如果他们在餐厅、咖啡馆或者酒吧里会面,也不过是为了在行事历上面打个勾,表示事情做完了。这个约会还在进行,心里已经在盘算下一个约会地点和交通路线。如果我偷看一个香港人的日历本的话,搞不好会看到――“九点十五分至九点四十五分跟老婆上床,十点三十分置地广场,谈事情”。每一个约会,都用“赶”的,因为永远有下一个约会在排队。好像很少看见三两个朋友,坐在咖啡馆里,无所事事,就是为了友情而来相聚,就是为了聊天而来聊天,不是为了谈事情。

我有时很想问走在路上赶赶赶的香港人:你最近一次跟朋友坐下来喝一杯很慢、很长的咖啡,而且后面没有行程,是什么时候?

我乱想,可能很多人会说:唉呀,不记得了。

人跟人之间愿意花时间交流,坐下来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为了聊天而聊天,在欧洲是生活里很大的部分,是很重要的一种生活艺术。香港没有这样的生活艺术。

国际学生跟本地学生之间没有来往,你说,会不会也跟这生活会态度有关呢?

安德烈

2005.10.9

二、文化,因为逗留

阳台上的草木有没有浇水?那株白兰花如果死了,我跟你算账。

每个礼拜四下午,一辆绿色大卡车会停在沙湾径25号。有个老伯伯在里头卖蔬菜。他总是坐在那暗暗的卡车里看报纸,一只画眉鸟在笼子里陪他,声音特别亮。他的蔬菜像破鞋子一样包在纸堆里,可是打开时,又明明是新鲜干净的农家菜。他说他这样卖蔬菜已经五十年了。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去买他的菜。我支持“小农经济”吧。

然后,我们就能谈香港了。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香港的重大特征。刚来香港的时候,有一天我逛了整个下午的书店。袋子里的书愈来愈重但是又不想回家,就想找个干净又安静的咖啡馆坐下来。如果是台北,这样的地方太多了。钻进一个宁静的角落,在咖啡的香气缭绕里,也许还有一点舒懒的音乐,你可以把整袋的新书翻完。

那天很热,我背着很重的书,一条街一条街寻找,以为和台北一样,转个弯一定可以看到。可是没有。真的没有。去茶餐厅吧,可是那是一个油腻腻、甜滋滋的地方,匆忙拥挤而喧嚣,有人硬是站在你旁边瞅着你的位子。去星巴克或太平洋吧,可是你带着对跨国企业垄断的不满,疑惧他们对本土产业的消灭,不情愿在那里消费。而即使坐下来,身边也总是匆忙的人,端着托盘急切地找位子。咖啡馆里弥漫着一种时间压迫感。

去大饭店的中庭咖啡馆,凯悦、半岛、希尔顿、香格里拉?那儿宽敞明亮,可是,无处不是精心制造、雕凿出来的“高级品味”。自己是旅客时,这种地方给你熟悉的方便和舒适,但是,作为“本地人”,你刚刚才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头市场,刚刚才从两块钱的叮当车下来,刚刚才从狭窄破旧的二楼书店楼梯钻出来,你来这种趾高气扬、和外面的市井文化互成嘲讽的地方寻找什么?而且,安德烈,你可能觉得我过度敏感――亚洲的观光饭店,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我觉得还是带着点儿租界和殖民的气味,阶级味尤其浓重。

那天,我立在街头许久,不知该到哪里去。

我们在谈的这个所谓“咖啡馆”,当然不只是一个卖咖啡的地方。它是一个“个人”开的小馆,意思是,老板不是一个你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财团,因此小馆里处处洋溢着小店主人的气质和个性;它是社区的公共“客厅”,是一个荒凉的大城市里最温暖的小据点。来喝咖啡的人彼此面熟,老板的绰号人人知道。如果因缘际会,来这里的人多半是创作者――作家、导言、学者、反对运动家……那么咖啡馆就是这个城市的文化舞台。

你还不知道的是,香港文人也没有台北文人“相濡以沫”的文化。文人聚在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谈一件事情,或是为一个远来的某人洗尘。目的完成,就散,简直就像“快闪族”。

有没有注意到,连购物商厦里,都很少有让人们坐下来休息谈天的地方。它的设计就是让人不断不断地走动,从一个店到下一个店,也就是用空间来强制消费。如果有地方让人们坐下来闲聊,消费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容你逗留的地方,都是给观光客、过路者的,譬如兰桂坊的酒吧、大饭店的中庭。可是,他们真的只是路过而已。而真正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却是没有地方可以逗留的。家,太狭窄,无法宴客。餐厅,吃完饭就得走。俱乐部,限定会员。观光酒店,太昂贵。人们到哪里去“相濡以沫”,培养社区情感?问题是,没有社区情感,又哪里来文化认同?

你再看,安德烈,香港有那么长的海岸线,但是他并没有真正的滨海文化。那样璀璨的维多利亚海港,没有一个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着海浪海风吃饭饮酒、唱歌谈心、痴迷逗留一整晚的。法国、西班牙、英国,甚至新加坡都有这样的海岸。你说,尖沙咀有星光大道啊。我说,你没看见吗?星光大道是为观光客设计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让本地人在那儿生活、流连、生根。

这个城市,连群众示威的大广场都没有。群众示威,和咖啡馆酒吧里的彻夜闲聊一样,是培养社区共识的行为,对加深文化认同那么关键。示威游行,绝对是极其重要的一种“逗留文化”。但是,香港是个没有闲人、“请勿逗留”的城市。

你说香港“没有文化”,安德烈,如果“文化”做宽的解释,香港当然是有文化的:它的通俗文化、商业文化、管理文化、法治文化,甚至它的传统庶民文化等等,都很丰富、活跃,很多方面远远超过任何其他华人城市。但是当我们对“文化”做狭义解释――指一切跟人文思想有关的深层活动,香港的匮乏才显著起来。

在欧洲,咖啡馆是“诗人的写作间”“艺术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学堂”。巴黎的“花神”咖啡馆是西蒙・波伏娃逗留的书房,Le Procope是莫里哀和他的剧团夜夜必到、百科全书家逗留的酒馆。塞纳河畔的Duex Magots和Brasserie Lipp是超现实主义派和存在主义哲学家逗留的地方。斯威夫特在伦敦的威尔咖啡馆逗留,那个文学沙龙,几乎主宰了十七世纪的英国文学。罗马的古希腊咖啡馆有过瓦格纳、拜伦、雪莱的逗留。维也纳的中央咖啡馆曾经是弗洛伊德和托洛斯基逗留的地方。艺术家在苏黎世伏尔泰酒馆的逗留开展了达达艺术,知识分子在布拉格的咖啡馆逗留则开启了一八三年代政治的启蒙。

文化来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灵感的、能量的爆发;“留”,才有沉淀、累积、酝酿、培养。我们能不能说,没有逗留空间,就没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没有文化?

可是,安德烈,我们大概不能用欧洲的标准来评价香港。你想,假定有一千个艺术家和作家在香港开出一千家美丽的咖啡馆来,会怎么样?“逗留文化”就产生了吗?

我相信他们会在一个月内倒闭,因为缺少顾客。你可能不知道,香港人平均每周工作48小时,超过60小时的有75万人,占全部工作人口的23%。工作时间之长,全世界第一。这还没算进去人们花在路上赶路的时间,一年300小时!你要筋疲力尽的香港人在咖啡馆里逗留、闲散地聊天,激发思想、灵感和想像?

思想需要经验的累积,灵感需要孤独的沉淀,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累积、沉淀、宁静观照,哪一样可以在忙碌中产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无法写作,音乐家无法谱曲,画家无法作画,学者无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变成名嘴,使名嘴变成娱乐家,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闲暇、逗留,安德烈,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不可或缺。

但是香港人的经济成就建立在“勤奋”和“搏杀”精神上。“搏杀”精神就是分秒必争,效率至上,赚钱第一。安德烈,这是香港的现实。这样坚硬的土壤,要如何长出经济效率以外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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