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徐灿的咏春词

时间:2022-09-30 09:07:49

摘要:明末清初的才女徐灿天资聪颖,诗词兼擅,尤精倚声。在她传世的《拙政园诗馀》99首词中,咏春词无论在数量上还是传达的情感意绪上,都占有极重要的分量。对咏春词的探讨,可以从一个侧面探知女词人的心境和情感意蕴。

关键词:徐灿咏春词

徐灿,字湘苹,长洲(今江苏苏州西南)人,为明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后嫁海宁陈之遴为继室。徐灿一生诗词著作颇丰,有《拙政园诗集》和《拙政园诗馀》传世。

“伤春”是古典诗歌的一个传统主题。面对花开花落、草长莺飞,诗人往往有绵发的思绪和无尽的感慨。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所说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作为一位历经人生风雨,而内心世界又极为敏感的女性,徐灿对于春天有着极其丰富的感触。在《拙政园诗馀》的99首词中,例如《点绛唇・春暮》等直接标明写春的作品有25首,而无题或题为其他、实则借写春景抒情的作品有20首左右,可见徐灿对于春天情有独钟。

徐灿的一生经历坎坷,尝遍了人生的悲欢苦乐、家国兴亡。少女时期在苏州城外支硎山下过着欢乐静美的生活,那样的欢愉是诗人一生回味不尽的美好回忆。婚后的徐灿与丈夫陈之遴琴瑟和谐、志趣相投,而明清之际的战火纷乱打破了他们诗情与爱情合一的生活。丈夫随后仕清失节的经历又让故国情怀极重的徐灿一直耿耿于怀。经历了杀戮、血腥的明清战乱,感受到易代的茫然与飘零,怀揣着对故国的坚守和志节,各种难以言表的忧患与伤怀郁结心中,形成了徐灿欲说还休、欲言难言的幽咽词风。在她为数众多的咏春词中,各种情怀交织其中,使得咏春词作内涵丰富,总体而言,大致包含了以下几点意蕴:

一、 伤春惜春及闺中惆怅

春天万物勃发,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然而好景难驻,面对飘花零落,暮春风雨,词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抒发了大量对春光逝去的惋惜之情。《卜算子・春愁》云: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

词人的“春愁”如春雨般绵密,漫天漫地之中扑面而来。这是愁与春来,花随春去的惆怅。“春来”与“春去”,转瞬即逝,美好的春花也随之短暂绽放、转眼凋零残败,即使“惜春”也无法挽回它的逝去。这样难以长久的美好,令词人心生遗憾和愁绪。

“未信桃花,偷将春色争飞去。”(《点绛唇・春暮》)

“又是春光将尽,东风愁煞梨花。”(《西江月・感怀》)

“生怕子规声,啼绿庭前芳草。”(《如梦令・春晚》)

这类词句以细腻优美的笔致,借春花、子规等春天的意象,抒发了伤春惜春之情,蕴含了无限留恋和惋惜。闺中女子对于飘零的落花总有言说不尽的忧伤。风雨中如雨滴般飘落的春花使闺中愁苦哀伤的词人同病相怜,无言以对,亦不敢对。古人常以花喻女子,花落春残往往使女子联想到自身容颜逝去,故伤春怜己之情难以尽述。这也正是她在《一络索・春闺》中写的“惯送好春归去,怕和花语。”

二、 伤春怀人及思乡

正如江淹所写的“闺中风暖,陌上草薰”,伤春怀人的传统古已有之。徐灿的情感极细致敏锐,也极真挚深沉,加之她的人生遭际坎坷,使得她的咏春词虽也写传统的怀人怀乡题材,却有着别样的情感韵致。如《满江红・有感》云:

乱后江山,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

词以乱后的亡国之哀起笔,奠下了深沉的情感基调。由“愁绪难说”,转而写向暮春残景,可见“愁绪”确实纷繁杂多,难以尽言,给人留下极多的想象空间。下片“离别泪”四句短促铿锵,似琵琶急弦,一吐而快,写尽离别之苦和乱离之悲。抬头见鸿归而人未归,更添“凄切”。“翠黛”二句从人、景两处落笔,词人因相思远人而形容清瘦、青丝日减,月光清冷,更显词人的愁苦孤寂。末尾以探问之笔蕴含无限伤别之情。这首词将伤春、怀人与家国之恨联结在一起,情感沉郁、深远。

《水龙吟・春闺》则是一首“绵婉得北宋遗意”①的暮春怀人词: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风雨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

首二句以闻莺点出春闺的寂寞,而“锁”字则形象地写出词人于闺阁之内终日愁眉难舒的情景,在风雨中更显孤寂。次三句写暮春时节残红满地的凄凉之地,闺中之人更添春去花残、韶华难再的悲慨。归燕双飞,而自己与丈夫却相隔两地,怎能不生愁绪?下片重在抒发相思之苦。“玉壶催漏”和轻烟残月的长夜里,词人形单影只,难以消受,只有对花长叹,顾影自怜。这难以畅言的春愁相思,在这暮春风雨、漫漫长夜中,更显得深婉绵长。

怀人之外,徐灿的咏春词中还有一部分怀乡之作,如《武陵春・春怨》:

昨夜杨花飞几许,冷暖在心头。萍踪浪影且随流,切莫近红楼。未尽生前愁与闷,烟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绕兰舟,却是梦中游。

飘零他乡,冷暖自知,故而词人以“杨花”起句,漂泊无依之感顿出。而“萍踪浪影”一句使得人在他乡的颠沛流离之感写得形象之极。下片点出怀念杭州。词人历经患难,尝遍愁苦,人世的茫然使她更加怀念故乡旧地,却只能魂梦归乡,突显出深深的哀伤和无奈。这首小词虽写思乡,却饱含了词人满腹的愁苦,含蕴不尽。沧桑之感、无奈之叹,引人遐想。

三、 悲悼身世飘零及家国兴亡

“早期的咏春词大多属代言体,用来抒发女性的春怨闺情。发展到北宋时期,咏春词逐渐抹上了士人明珠弃置、他乡难归的意味。而在靖康之变后,咏春词又负载上了浓重的时代内涵,情感更为深沉复杂。”②词体的演变使得词从最初只写歌舞筵宴、美女相思发展到抒情言志,负载了更多的容量。徐灿的咏春词就是在伤春 之余增加了词人的身世之悲和家国之感,与一般的闺怨伤春和闲愁忧思截然不同。

徐灿成长于世家大族,良好的家教使她具有大家闺秀温文典雅、含蓄内敛的气质。她虽将一腔心绪诉之于词,却深得词之三昧,婉约含蓄,而非畅叙直言。经历易代之悲后,流离之痛、家国之恨,使得她更是欲说还休。如《永遇乐・病中》写道:

翠帐春寒,玉炉香细,病怀如许。永昼恹恹,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锁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永昼”“黄昏”说明词人终日沉浸于愁苦之中,这愁苦不仅是病魔缠身、“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残红”、怨“王孙”漂泊于外,还“别有伤心处”,但是为何事而伤心,词人不明说。谭献认为这是怨“相国加膝坠渊”③之作,也许正是丈夫宦海沉浮的风雨,给词人的身心带来沉重的打击,使她在春尽花残、病体怏怏之时更添了许多难言的隐痛。词人似有万端感慨、千般愁苦郁于心口,欲倾之吐之,又掩之隐之,马上将笔锋转向对春光逝去的无限惋惜之中,意蕴丰厚,回味悠长。

《永遇乐・舟中感旧》也是一首借咏春抒发身世家国之感的词: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片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客惨黛,如共人凄切。

词人借一系列典故抒发春景依旧而人事已非的人生悲慨。贤人豪士、英雄伟业,亦如东水消逝,徒留明月空照楼台。这样的沧桑巨变、人生空幻,使词人之痛上升为深广沉痛的人生之哀、黍离之悲,包含古往今来、充塞于天地的人生之痛。这样的深度使得陈廷焯惊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矣。”④

徐灿的咏春词数量众多,情感丰富。经历过明清易代、丈夫仕清的变故,心怀故国又不能违逆夫志,追求完美又难以主宰自身命运,种种悲苦郁结心中,难以排遣,只有借咏春之词,委婉地表达心声、慰藉苦痛。因此,她不再是单纯的闺中伤春,而是在词中有所隐藏、有所寄托,词人在社会层面不能明说的话,常常含蓄地写在她的伤春小词之中,故而她的咏春词含蓄隽永,又内蕴丰厚,不愧为“闺阁弁冕”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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