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

时间:2022-09-29 11:28:19

欢,想不到吧?

昨晚,我又为你失眠了。

未及夏至,南方六月的太阳已经毒辣得如同愤世嫉俗的穿街少年,高声疾呼着“把城市打烂重造”。于是,深色柏油马路于烈日灼烤之中变成一条质地柔软的阿拉伯神毯,来回穿梭的车子在上面持续高速有如神助,但人可不那么幸运,塑胶鞋底粘上黏黏的柏油,停顿得稍微久一点就会站成烟尘尾气中的一尊雕像。

你拍拍裤腿,率先从刚打开的后门跳下公车,脚落地时扬起细细一层尘沙,没过你肤色健康的小腿。

你站在车下等我,地面由厚实坚硬的水泥铺成,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你会站成雕像,只是几秒钟之后汽车重新启动,窝藏在车厢底部的几只粗大肮脏的金属管很不友好地喷出一股黑气,差点没逼出我的眼泪。我急忙望向你,眼神痴妄如同千年之前的望夫女子,奈何污气太浊,大概你根本就没将我彼时彼刻的神色看得真切。

走吧,先过马路。

你说话的时候,对面一只黑猫从道旁草丛灵敏警觉地穿过,微肥的身体若隐若现。我看得入迷竟忘记要及时跟上你的步调,你回身做了个鬼脸,说:嘿,看什么呢!我指过去,说:猫。等你回过头,就只能看到黑猫的一小截尾巴了,藏在野草里,像一条蛰伏的幼蛇。喵喵、喵喵,你意犹未尽地摹声,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情不自禁地向你身后看去――卡其色裤子的剪裁妥帖合适,丝毫不见长出蜷曲猫尾巴的端倪。

不过,你的样子真是很像一只慵懒倦怠的猫呢。

喵喵、喵喵。音色纯粹轻巧,如同唱惯了香颂的法国女伶在耳边酥而不腻的低吟。

你知道,躲在冬天里的猫可发不出这般好听的叫唤。

喵喵、喵喵。校门口的花坛里,野猫的声音流离在2005年寒冷而晴朗的冬日傍晚,腐败厚实的枝叶是它过冬舒适的温床。穷极无聊的你盯着它瘦弱的身子看,仿佛要看穿它丑陋皮囊之下温情脉脉的梦一般――梦里是温暖的春天,鲜花和绿叶铺满每一条通往森林的道路,阳光摇曳在真实得可以触摸得到的清风里,只要它愿意,随时都能跳进旁边的树丛捕食,那里定然没有调皮孩子和愤怒大人,亦没有刺眼的交通灯和顾不得交通灯横冲直撞的汽车轮。是的,春天,猫想起它的伴侣,于是尽情叫出声,在粉红色的梦里。叫声振动了周围空气,听起来完全不如梦中冥想来得美妙甜蜜。你再次觉得无趣,等待的人迟迟不出现,你抬头看看天色,璀璨星子仿佛千万道琉璃割裂了光滑夜幕,又如花园里绚丽的花朵盛放出潋滟光弧,星尘如同碎裂的宝石,流光溢彩。

你一低头就看到了我,我当然不是你要等的人,但你笑了,我也笑了。

陪我走走吧。

好。

我们并行于华灯初上的大街,马路对面的门店里高高悬挂的中国结和落地玻璃上粘贴的红色剪纸洋溢着新春将至的欢庆气氛。一路上,凛冽寒风吹打着我们以及与我们素不相识的面孔,每个人都尽量把头往衣领里缩,双手口袋,行容匆忙。纷纷扬扬坠落的微渺雪粒被车灯照亮,滚滚车流像一片片叶子漂浮在蜿蜒的光影长河中,两岸流动的灯火倒影让人误以为双脚踏入银河。

前方出租车停下来放客,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打了一个趔趄,抬手欲挡。

那天,你脖子上裹着一条黑色围巾,细长流苏挡住胸前的深蓝色校徽,摇动着不知多少繁华,仿佛流霞淌在肩头,围衬着女孩儿五官清秀的脸孔。欢,你看着我可笑的举动在寒夜的逆风中笑得像一个陶瓷娃娃,两颊泛起温润的桃红,路灯的光阑珊地漏下来,轻暖的橙色光晕荡漾在你眼底晃亮如同碎汞。你一定不了解那个场景里的你有多美,听过黄磊《四分之三的爱》么?他低缓诉说的腔调如同爱情文艺片里冗长浪漫的独白。

“我们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北京的夜晚,路灯是惨白色,可是远远的楼门口那个灯光是暖色的,她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站在当中是金色的……”

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安宁和美好让我想走上前去抱抱你,用无比轻柔的动作抱抱暂时从别人怀里挣脱开来的猫猫。

千米不到的一条路被我们往返走了好几遍,除了不停交谈,别无其他事可做。

你顺其自然地说起早逝的母亲软弱的父亲,与后母针锋相对的冷战对峙让你无数次萌生搬出来居住的念头,而和祖母、姐姐相依为命的难分难舍则是支撑你留在家的唯一理由。你的叙述缓慢具体,语调清淡得好像是讲述不关己的他人故事,但敏感的我,看出你眼底微微浮动的感伤只要一触就会喷薄而出。

我想起每次打电话到你家,听筒那头总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说,等等,我去叫她。杂乱无章的噪声压低女人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她放下话筒走开,可我久久等不到你来听电话,只好挂断。

欢,最长一次,我足足等了近十分钟,等来的却是一长串忙音。

欢,你说起姐姐在夜寒如冰的深秋带你去吃麻辣烫的经历。

你步子极慢,一步一回头地观望私人小店摆满日常用品的橱窗,因而落在姐姐后头老远。她转过身等你,远远地从口袋里把手抽出来,伸向你。她的手指细长柔软,你虽然不清楚妈妈的手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眼前姐姐的手这样暖和,叫你安心。麻辣烫热气腾腾,你吃得满头大汗,小脸红通通的,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设在巷尾,姐姐小跑过去给你买橘子汽水。可不管如何细腻如何用心也终究有缺憾,你思念母亲,你躲在被褥里哭泣,多么希望在梦里见她一面。你要将生存之痛生活之苦一点一点讲给她听,抽丝剥茧地脱掉伪装卸下防备,最后地、像睡在子宫那样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归生命之初的混沌与安定,后来你明白生死相隔的遥不可及才懂得那是多么幼稚的幻想。

很多次你两手空空地等待,等待午夜梦回脑海里萦绕不散的人影出现在视野:端庄大方,贤惠美丽,凝定成你日思夜想的样子,你想、你要、你迫不及待地叫她,妈妈妈妈。

欢,我在睡不着的漫长午后一直翻看你的来信,虽然同城,彼此却习惯以如此传统优雅的方式维持着我们之间纯粹长久的感情,白色的或者棕色的长短不一的信封里至今仍完好无损地存放着青春期或薄或厚的记忆,我不看内容,只单纯地按邮戳上显示的日期排列顺序,从2007年的冬天到2008夏,这些信几乎贯穿了我二分之一的高中时光,突然好想你。欢,那一只只画在黏合处的黑猫是你永远不会厌倦的游戏吧,它们如同稔熟而窝心的暗号,每每看到,我都会轻轻笑出声来,继而想起冬夜未曾完成的拥抱。

欢,还记得在数着日子毕业的懵懂初三,我们仗着老师的信任和宠爱在课堂上横跨大半个班级疯传纸条,像话痨一样拥有怎么讲也讲不完的话。镜头慢放,粉笔头是逗号,黑板刷是顿号,圆表是句号,而在半空中飞来飞去永不消停的小小硬皮记事本是未完待续的省略号。我们总共写满了三个本子,毕业之后,你从被教科书堵得水泄不通的抽屉里带走它们。是的,念旧的你一定还记得信里的句子和段落吧――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所有人都躲避风霜,只有你陪我一起歌唱(书里的句子,貌似先前写过)’,但在这个断暖断电、蜡烛卖到天价的寒冬,我蜷缩在棉被里,抬头看白花花的天花板,曾经陪我歌唱的你在哪里?欢,上学期期末寄给你的明信片是否收到?因为没时间,只草草抄了小段文辞绝望类同遗书的外文歌词,本来还在想象你拆开信封之后诧异的表情以及对我会否自杀的揣测,可惜始终没等到你的回信。那段日子心情极度灰暗,随之而来的短促寒假如同预料,什么都来不及做便无疾而终。”

“科学馆六楼的灯光太亮,照得校长、主任脸色煞白,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像参加葬礼。当我为我贴切的比喻惊叹之余,我想起乖宝宝以前说过,看到课间操时同学们穿同种颜色款式的校服不情愿地迈动双腿步入田径场,很像监狱里狱徒在每天同一时间集体出来透气,无比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当时我回答她,看到课间操结束老师和学生一同挤破头上楼梯才第一次体会到众生平等。第八节课上课铃响后十分钟,班主任从讲堂走下来,缓步巡视全班,路过我的座位,我正趴在桌上短暂休憩,她微微扫了我一眼。30秒之后她重新回到讲台向全班同学含沙射影地说,部分同学不会把握时间完成作业。我受不了她指桑骂槐的气焰,于是提笔给你写信。”

少年时代叛逆张狂的心情无处诉说,只好诉诸笔端,一个字一句话一段感慨因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投递的地址而得以安宿。欢,也就只有你,心甘情愿、不计较嗦与矫情,慷慨地收留它们。

2008年5月,你在长沙,却以寄送包裹的形式给我送上十八岁的成人礼。

我从传达室的叔叔手里接过硬纸盒,紧紧抱入怀里。你发短信说周末出去逛街聚会,并叮嘱我先别拆开礼物。周日,我们漫无目的地闲逛,沉浸在欢乐和谐的气氛里,用脚步追赶繁忙的交通丈量城市的方圆。之后,回到家的我在台灯下打开包裹,里面有一朵不会枯萎的手工向日葵,永远明艳好看,挂在绿叶上的香包让假花也馨香漫溢。一个英文笔记本,封面是莫奈的向日葵油画,一张打印的向日葵图片,旁边抄写着《旅行的意义》的歌词。向日葵是我最爱的花,心细如尘的你精心准备的礼物让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打开贺卡,上面写着:

来不及说再见,便梦见蝴蝶,落在枝丫上,结成了茧……

我这才知道你要离开,要去深圳实习,我轻轻哼歌: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欢,当深圳地铁站里激荡而来的风迎向你的脸,但愿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想起我。

欢,你以前告诉我,《向左走向右走》是两个人的幸福,《地下铁》是一个人的孤单。

那我和你呢?我们从未完整过的故事算是什么?多年之后重逢,若在灯火阑珊的街头,车水马龙、流动穿行的身体构成苍凉浮华的底色。两个人相顾无言,连最普通的问候都僵在嘴边成为难于启齿的抱憾,咫尺之外的距离却遥隔了千山万水人情变迁,真是不如不遇倾城色。

少年说不出口的心事,要我埋葬在哪里才好?埋葬在哪里才好?

欢,我又去浏览你的空间了,日复一日像个偏执狂一样固执坚持,入眼最快最多的依旧是猫猫――神秘的、忧郁的、可爱的、搞怪的,横七竖八躺在木地板上的、留下背影面朝窗外的,黑色、白色、花色――怎么那么喜欢猫?直到自己性格里也显出猫的脾性才肯罢休?

你不知道,一只名唤欢的猫猫,内心寂寞还要强装微笑,逼自己活得花团锦簇,在人情冷淡的成人世界里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也绝不以伤口示人,虚伪倔强得让人时时刻刻为她担惊受怕。最讨厌的是她一直一直住在我心底轻软单纯的角落,怎么赶都不走,挠得心痒痒的,细细的爪牙游移着,如同在一张平整光滑的白纸上抓出数不清的细小褶皱,纸不会破但也不能再复原如初。

那么美好,我喜欢的欢,耳廓是小巧精致的形状,血管微红,柔波婉转。

那么美好,我喜欢的欢,会在我耳畔清唱《我愿意》,会教我做美丽的焰色反应。

那么美好,我喜欢的欢,如一只慧黠的黑猫,只有在主人的怀里才会撒娇。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啊?

没事,过完马路,继续走吧。

欢,2009年仲夏,你终于回来,我们还能相伴出行,这已经很好。

欢,我不是你等待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你的主人,但你笑了,于是我也笑了。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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