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转 奔波中的江湖

时间:2022-09-29 12:07:05

“大个”口衔一瓶啤酒在表演“倒立喝酒”——因要屏住呼吸,所以脸已憋红。舞台上散放着观众送上来的小费,乐师朱海拿着拖把擦去刚才洒落的啤酒。

这一场,“大个”一共喝了12瓶。刚下场到后台,就绷不住了,把酒全吐了。那些啤酒从室外拿上台时是凉的,吐出来也还是冰凉的。但这天的酒还远不是最疯狂的,他的纪录是三箱72瓶倒在盆里喝。

“大个”本名初建,21岁出道,比其他演员都晚,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世故老练。在一个剧场的同一个舞台能站三年,技艺和绝活是一个方面,性格过硬更是“混江湖”的本钱。

喝掉三箱啤酒的“壮举”发生在天津的一个剧场。当时演出场面火爆,一位很拽的老板送酒上来。可以选择不喝,但那意味着认。“大个”心一横喝掉后,那老板就对他另眼相看,总来捧场。

一个很普通的包袱,分寸拿捏得好,观众就会纷纷把拍手器敲得山响。最响的来自台上拉弦的乐师——除了开场小帽,他并不需要动乐器:现在,无论是在北京郊区的这家剧场还是在东北,二人转剧团都很少再演正戏。乐师无用武之地,更多是在台上引领气氛,以及供那些小他三四十岁的演员轮番“砸挂”。

在这个流动过于频繁的行当里,演员们都称他为“弦儿叔”,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朱海。

“只求您的掌声比前面的激烈点”

北京通州,一整天,金萍萍剧场都没有什么人进出。直到下午5点多,“弦儿叔”朱海才出来写了一下当晚的节目单,演员都是昨天的熟面孔。

晚8点12分,规定演出的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台下只有22个观众。在台下谈事的“大个”突然意识到到点了,一面呵斥琴师,一面匆匆走向后台。音乐乍然睡醒一样响起来。

两分钟前还在后台“刨幺”赌钱的演员们,换好了服装,精神抖擞地全体出场,开嗓高唱,经过廉价设备扩音,听起来有点嘈杂。

“”一边唱一边抖肩,眼神乱飞。这不是白看,“观众来一遍,我都能记住,无论是大场子还是小场子,这才是绝活。”演出后,“”解释说,“我会根据现场观众调整内容,如果来的熟众多,之前的段子包袱就不讲了,以免冷场。”他们都会带一个道具包,根据情况决定拿出哪套。“”是所有演员中年龄最大的,28岁,15岁出师登台,除了中间做过四年化妆品,一直在各地奔波演出,已经记不得跑过多少个城市了。

每晚的第一个节目叫做“头码”,都是翻跟斗、抛手绢和唱high版歌曲,负责把场子搞热。头码演员多由最年轻的演员担当,出场费也最低,最高的是压轴节目,近期剧场的压轴都是“小光”的“说口”表演。

“大个”的演出被排在中间,在台下戴着平顶军帽的他像是剧场保安,剧场外的节目牌上介绍他是“搞笑大师”。他也是所有演员的管理者,在金萍萍剧场已经三年,在很多演员演十多天就被迫转场的情况下,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他在宿舍有固定的一个单间,不过也需要定期和别的剧场演员交换:观众喜欢新节目、新段子,一个二人转演员在一个地方待上一两个月,如果不能推陈出新笼络观众,那么即便老板不说,“要面儿”的演员也会辞行,前往下一个剧场。

或许因为是演员的头儿,“大个”给人感觉“搁得住事儿”,台下看起来很安静,但上台一穿上军大衣,摘下帽子,露出荒木经惟式的怪异发型,那股疯劲儿和彪劲儿立刻能罩住全场。

“大个”用鼻子抽四根烟喷出一片烟雾,引起喝彩,2号桌观众一兴奋和4号桌的客人一起,让工作人员往台上送了六瓶啤酒。送酒是对演员的一种支持、打赏,送到台上的酒,演员会全部喝掉,不喝是不给客人面子。“大个”说最多的时候20分钟内喝过三箱小瓶啤酒。很多时候酒中还会入人民币,拿到小费和挥金打赏的双方都觉得这是有面子的事。除了头码,所有的演员都有过拿大额小费的经历,最高的是“”,曾经在塘沽的一个场子,一晚上赚了1.7万元小费。

高额回报的前提是让观众开心兴奋,这并不容易:观众的胃口越来越高,演员铆足力气,在台上最常说的两句话是,“音乐停,掌声继续”“只求您的掌声比前面的激烈点”。每次表演完都是满头大汗。

到晚上10点20分演出结束时,共有五个男演员在台上了上半身的衣服、六个男演员扇了自己或男助演的嘴巴、两男一女三个演员喝掉了观众送上来的16瓶啤酒。4号桌的三位男观众留到了最后,他们在等着喜欢的演员。“大个”和“小光”下台走过去敬了烟,彼此费力地寒暄了几句。对于给小费和专门来捧自己场的观众,演员们都会费心应酬。

每个演员登台表演20多分钟,都有点饿了,开始吃今天的第二顿饭。剧场厨房供应饭食,但演员们更愿意去外面吃。刚演出完很难进入睡眠状态,他们都养成了后半夜聚众娱乐、白天睡觉的习惯。

“明天站在台上的也许就不是我了”

太阳快落山时,演员们的一天才开始。空旷的剧场里通常只有保洁、厨子和朱海。

朱海28岁入行做琴师,大大小小走过几十个班子,傍过董孝芳、高春燕等好几代二人转演员。他最喜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会儿,“唱的都是成本大套的戏,四梁八柱都唱,四梁是《西厢记》《蓝桥会》《回杯记》《阴魂阵》……”他喜欢怀当时的古。一方面觉得早年走乡串村的二人转戏班好,那是他的黄金时代,自己还年轻。“伙食好,老百姓家都给做好吃的,那观众老(多)了,常常是好几千人”。但也觉得过去唱戏没有现在条件好。“现在年轻的演员都享福了。”他指指这个条件简陋的小剧场,“能上这样的大雅之堂了。”

这座“大雅之堂”的西南角常年点着香火,供奉的是“大师兄”,演员登台之前或是平时想起来了,都会去拜一拜。大师兄是一个头戴红帽,身穿红袄、红斗篷的娃娃,左右有对联“庄王老祖留此行”,“五湖四海唱江洋”,横批是“四海为家”。 朱海说大师兄非常灵验:“眼瞅着没活干了,拜拜大师兄,就有观众来了。”

剧场的人没人能说出大师兄的来历,只是说“二人转300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关于二人转的来历,民间流传三种说法:一说要追溯到周庄王;一说源自春秋时的范丹老祖;另一种说法就是传自明代的李梦雄兄妹,李梦雄也就是被祭拜的“大师兄”。然而据东北的二人转研究者介绍,二人转实际起源于雍正年间,名为蹦蹦戏。统治时期,《盛京时报》就曾发过一个公告,严禁蹦蹦戏在奉天演出,原因是有伤风化。直到1952年末,原辽东省民间艺术会演时,艺人都嫌弃蹦蹦遭人轻视,反对叫“蹦蹦”,经辽宁戏曲剧院副院长王铁夫提议,才改叫“二人转”。

演员和乐师对大师兄和二人转来历不甚了解,主要因为他们读书不多。很多人都是考不上学才把二人转当饭碗,当然,也都真喜欢。在传统戏曲普遍衰退的情况下,二人转在东北农村仍然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

二人转将生旦净末丑中的“丑”的边界和表现形式大大拓展,所以即便是相貌俊俏的小生,也会走丑角路线。演员们在台上抽自己耳光、下跪、装弱智和残疾,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即使在更知名的剧场如刘老根、东北风,唱二人转都只是副项,说口搞笑、各展绝活是主业。这种表演方式也引起了争论。学者肖鹰抨击这种“卖笑挣钱”“既丧失了乡土文化根源支持,又不能获得新兴的当代都市文明滋养”。但也有数量庞大的观众坚信“看二人转不浪,不如回家睡凉炕”。赵本山说得更形象:“二人转就像大肠一样,你洗得过于干净,就失去大肠的味道……”

不管争论如何,朱海想多干些年头,“70岁再退”。但演员一般30多岁就很难登台了,很容易被后来者淘汰。现在还在演出的演员数有“东北神调王”之称的翟波年长,54岁,在沈阳的一次演出中,自称干巴小老头的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今天我要是演出不这么卖力气,明天站在这儿的就不是我了。”“二人转是‘养小不养老’。”老演员佟二宝曾感慨说。他本名叫佟启明,曾在东北红极一时。后来70多岁了只能在沈阳群众电影院看门、收票兼打更。

问到以后,年轻的演员们大多说打算以后回家改行做买卖,但那都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

江湖

二人转的男女搭档叫做一副架,很多都是夫妻和男女朋友。因为需要男女搭档演出,而且常年在外,二人转演员都会在行内找对象。“如果不带着老婆,常年在外面也不行啊。”朱海说,“再早也有那些不正当的,就唱到一起去了。这个都得看自己。”

台上,二人转演员习惯埋汰前面演出的演员,相互拆台纯属玩笑,也是成规,琴师、演员的生理缺陷、老婆、父母、儿女都常常被拿来开涮。二人转演员们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社会,他们活动的天地主要是剧场,即便有的城市到过多次,也非常不熟悉。社交圈局限在演员间,即便是短暂同台结下的友谊也能保持很久,尽管他们的家分散在东北各地,但“遇到婚丧嫁娶,只要说一声,多远都会去”。演二码的“高二”说。

演员们不断变换演出场地。二人转戏班不像是戏曲团体,更像是一个马戏团,演员们都有绝活:空翻、大劈叉、抛手绢、吹乐器。演员们都希望能文武全才,但还是更重文——说口,怎么能单凭一张嘴笼络住观众,让观众听不厌,这是头脑的较量,对于二人转演员来说是最难的。剧场基本上是说口好的工资最高,才24岁的“小光”就是凭借舞台上的即兴说口,成为压轴演员。

27岁的“大个”虽然不再压轴,但他从去年开始带徒弟了,这也是对演员实力的重要认可。二人转都是师徒传承,即便在二人转培训学校,也都是师徒相称,颇有江湖遗风。27岁的“高二”,十年前学二人转,学费4000元,学成共花了2万元学成;18岁的李冬雪上学时则要8000元学费,学成要花八九万元。十年前学校每个班只有20多人,如今一般要近百。在东北,二人转学校数量在急速增加,大批年轻人前赴后继地奔入这个竞争激励的行当。

采访中问起演员们,“二人转行当有什么特别的规矩?”他们都首先提到:不能偷盗。“”解释说:“这行什么人都有,大家都是走南闯北的,如果有人被发现小偷小摸,在这行里就彻底臭了。”

小雷还提到曾在艺人中广为流传的禁忌:“在台下不能说鬼、狗和黄皮子(黄鼠狼,不能说的还有狐、蟒和蛇,这四种动物被一些东北人视为地仙信奉)。”台上什么都能说,但在台下不能说这些词,“刚才我不小心说了,在台上就会打磕巴,就得去拜拜大师兄。”

演员最怕生病或受伤,一旦有病,自己赚不到一分钱,还耽误剧场排戏码。人称江湖小神腿的“高二”,两年前演出摔骨折了,“住院花了五六万元,躺了半年”。妻子兼搭档巧妹,为了照顾他,也停止演出,手术留下的钢板至今还有一块在腿里没取出来。

从业久了,不合理的行规也被视为理所当然。演头码的李冬雪要翻空翻,难免会受伤,但她对保障缺乏理解:“人舞台啥毛病都没有,人老板也没让你翻,那出了事儿只能怨自己。”

行业的惯例和特点也会内化为演员自己的一部分。“老在一个地方演,观众就驯了。我喜欢去新地方,老在一个地方,没意思。”“小光”说。演员都喜欢新场子,连他们自己都很难说这是个人意愿还是现实所迫。人越多场面越大,越耍得开。

腊月小年后,剧场歇业,演员都会回东北过年。年后,他们将各奔东西,除了“大个”,其他演员都将和金萍萍剧场说再见,前往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剧场谋生。

“”在舞台上唱歌时,“”的妻子兼搭档张敏和“弦儿叔”喝交杯酒助兴。

“”说他是爆脾气,“出来各地跑,如果不厉害点,不净等着挨欺负啊。”他经历的与观众斗殴事件最多。“观众也是什么人都有,有的看着看着,突然站起来说,‘你演的什么玩意,赶快他妈的下去。’这谁能受得了,然后就冲下去和他打。”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人,“那就全体演员下去和他们打群架。”

“”和“大个”、“小光”新结拜成了兄弟,但转眼就要各奔东西:春节后“大个”留守北京;“小光”带着女友前往通辽;“”和妻子张敏将赴鞍山。

二人转的一对搭档被称为一副架,因为在舞台上调笑无忌、长期在各地奔波,所以夫妻搭档是最方便的。即便不是现实的夫妻,有的也有暧昧的关系,行业内婚恋早已经成为二人转艺人的生存之道。”有研究著作说。

“弦儿叔”朱海在舞台上不仅需要配合演出,而且每晚都要多次受辱。对于总被演员抓口开涮(说口的时候临场发挥,就地取材叫做抓口),朱海看得很开,“弹琴的小伙还没结婚,开玩笑受不了,可不就得拿我老头取乐呗。”他跟着剧团跑了33年了,在东北演出的时候四五个月回一趟家,现在只过年回去。演员是夫妻档各地跑,琴师却只能跑单帮,不能带家属,也很少有琴师和女演员成夫妻的。“琴师如果找演员,看到她在台上和别人调情,肯定要吃醋。”朱海说。

朱海常年独自在外,在东北各地交了几个女朋友,她们有时会去看他演出。朱海说:“特别年轻的女人我不找,怕她们骗我,挣点钱不容易,别让人都给骗了。”

在剧场里,薪酬有着一定之规:头码演员是头炮,既难演,报酬又最低,在这家剧场报酬只有一百五六十元;最高的压轴演员大概一场500 元/ 一副架;其他演员200 到400 元/ 一副架不等。在刘老根大舞台和东北风那些剧场价格高些,压轴的一般单场700 元/ 一副架。

每个演员上台时,都会带一个包,里面放着表演可能用到的各种物品。他们常对观众说,“看,一兜子绝活,掌声热烈,想看什么就演什么。”有的演员在包里放着需要演奏的乐器,比如二胡、陶笛、唢呐;有的放入手绢、帽子等演出道具;有的放入带有“POLICE”字样的的扩音器等一些特别的道具。“”还在包里准备了一把枪——发令枪,每次上台他会对着天花板开一枪,告诉观众,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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