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种伟大记忆雇佣

时间:2022-09-06 02:14:57

迪米特里·梅洛斯(Dimitri Mellos)走出机场,以一种“探险者的好奇目光”打量着纽约:街头的人们步履匆忙,却“满怀希望地走着”……2005年秋天,他从希腊雅典来到纽约,作为纽约城市大学的一名新生——攻读心理学博士的六年漫长时光正等待着他。同时,他还往手提箱里塞了一台佳能胶片相机。

来纽约之前,梅洛斯的相机几度落满灰尘:他8岁时收到第一台父亲送的老式柯达 Instamatic 相机,20多岁时断断续续做过几年摄影师,但没能继续。他觉察到自己对这门艺术近乎天性般的感应,却又难以寻觅到一种持续的兴奋感。他来到纽约,也是希望这个“从不谢幕的大舞台”能将自己的热情点燃。

他们一个个五彩缤纷,却又鬼鬼祟祟

作为独自在纽约漂泊的外来者,梅洛斯始终被孤独和疏离感纠缠。他渴望与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产生联系,即使他们只是在街头与他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截至2011年,大概有超过800万人居住在纽约,其中近300万是外国人。这里是以色列以外最大的犹太人居住区,有一个56万人的同性和双性恋社区,还有最大的非洲裔美国人社区以及西半球最大的唐人街。

纽约从来如此,它几乎包容了一切。但热闹之下,却越发让人觉得孤单。梅洛斯发现大部分纽约人都试图将周围的一切隔绝在外。正像E·B·怀特曾描述过的:“纽约给人参与的,又搭赠了私密,与大多数拥挤的社区相比,它成功地将人们隔绝开来(只要你有此愿望,而几乎每个人都愿意并需要这种隔绝)。”纽约客们坐在拥挤的地铁里,戴着耳机,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他们站在人满为患的公共场所,面无表情地承受拥堵与混乱。他们让自己不断地忙碌,像一颗颗陀螺,高速旋转。

“他们一个个五彩缤纷,却又鬼鬼祟祟。”梅洛斯说。心理学出身的他喜欢通过影像来剖析生命的隐喻。在来到纽约的第三个年头,他终于摆脱了彷徨和羞涩,以一个“看不见的人”、一个“观察者”的目光去观看形形的“纽约人”。

“纽约人选择了他们的热闹,但保全了自己的灵魂。” 梅洛斯想窥探陌生行人的内心。“我喜欢捕捉行人们惊鸿一现的姿态,匆匆的一瞥,以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间‘短暂交汇的光亮’。”

与通常的街头摄影不同,梅洛斯并非一味地追求视觉上的幽默,或是寻找那些奇装异服的“怪人”,他在意的,是细心观察行人们的姿态、眼神、目光和其他身体语言,捕捉行人们内在情感的流露和微妙的情绪释放,探索在经历了外在世界的挤压和刺痛之后,人的内心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公共和私密、外在与内在之间的一种辩证关系,一直是贯穿我照片的主题。” 梅洛斯说。

梅洛斯为自己这个摄影项目取名为“稀奇古怪的欲望”,灵感来源于作家约瑟夫·奥尼尔描写纽约的小说 《地之国》。“走着走着,甚至开始进入奇思妙想的境界,似乎可以敞开胸怀,满怀希望地接受这一切,这样的散步里,确有一种逃避,一种投降……是纽约的街道这么怂恿我,激发出这些稀奇古怪的欲望来了。”当梅洛斯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时,他已经在纽约的街头徘徊了一些日子,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共鸣——每天在街头拍摄行人激发的情绪,在字里行间蔓延。

“可能我对于摄影的热情以及一直以来存在的那种热忱,被精准地描述出来了。”他说,“街头摄影全然关于惊喜和偶然,它意味着时机、偶遇和乍现的灵光。”想要邂逅到这些瞬间,应该如奥尼尔写的那样,敞开心扉,睁开眼眸。

所谓“一种逃避,一种投降”,对梅洛斯来说,代表着“逃离”和“进入”。“当你站在街头,按下快门的一刻,你逃离了自己所在的外部世界,进入了陌生人的生活。在那一个特别的瞬间里,在特别的时间、地点,刚刚完成了一次拥抱——摄影师和另一位陌生人生活的拥抱。”

有时,在街头徘徊两三个小时,也没拍到一张理想的好照片,这对梅洛斯来说是常事。“直到我真正对环境产生一种本能、自然的反应,进入到了一种神秘的、依凭直觉的状态,我才能拍出好照片。”

“这是远离自我的一种方式。”梅洛斯最喜爱的街拍摄影师加里·威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曾说过,“摄影是一种自我解放的感觉,我什么都不是就表示我是完全自由的。”这位街拍大师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遭遇婚姻触礁和古巴导弹危机的影响,但他将极度的痛苦和不安在摄影中释放,反而创作出了最棒的作品。

梅洛斯依靠摄影远离了陌生人的身份——他甚至比有些土生土长的纽约人领略到了更多属于纽约的敏感和诗意。因为许多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人们,一生都只守着一种固化的生活,走过的地方还大不过一个村子,梅洛斯却挂着相机走遍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

描述现实和制造诗意

“生活越庸常、无趣,摄影的诗意越能充分释放出它内在的美妙。每张照片都像诗歌一样,是最美的语言。”梅洛斯谈起自己对于街头摄影的理解。他想起E.B.怀特的一句话:“诗歌压缩在很小的空间,加上韵律,必然意味深长。纽约就像一首诗:它将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种族都压缩在一个小岛上,加上了韵律和内燃机的节奏。”这让梅洛斯热情地去捕捉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被忽略的“瞬间”诗意。

有时候,梅洛斯也认为自己更像一个诗人而不是摄影记者。他热爱诗歌,最喜欢美国诗人肯明斯和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相比于摄影所谓的‘客观’呈现,诗歌用含有情感的目光,对现实微妙地进行着转换和提炼。”他说。

但梅洛斯内心觉得,对现实白描和从现实中制造诗意,这两者并不矛盾,沟通这两者的最佳比喻,是一首日本的俳句:“一幅照片就像一首诗,是一个微小的、独立的世界。而一首诗,也会勾勒出一幅小小的、清晰的画面。”同诗歌相似,影像依凭直觉,或更神秘的方式,打动着观者的情感与内心,而并不想去影响人们的理性。

不拍照时,梅洛斯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好的文学作品,能最好地帮助你认识自己,了解他人。和摄影一样,你可以对其他事物产生兴趣,而不仅仅只关注自身和自己的生活。”米兰·昆德拉、卡夫卡、普鲁斯特、伍尔芙、胡里奥·科塔萨尔和雷蒙德·卡佛是他最常阅读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里,都有一种共性——将强烈的内在情感和一种强大的、理智而又清醒的外表相结合。”

尽管梅洛斯在摄影上保持自然,但他总为抽象主义或半抽象主义的绘画作品所倾倒:保罗·克利、米尔罗、罗斯科、戈特利布、波洛克、德库宁的画曾带给过他灵感。收藏影碟也是他的癖好。他对伯格曼、费里尼、安东尼奥尼、阿伦·雷乃、杨·史云梅耶,还有科恩兄弟的电影着迷。当被问及他最喜爱的中国导演时,“王家卫,”他不假思索地说。“电影能让我的眼睛更敏锐,就像你在旁观其他的摄影师如何完成他们的作品。”

最近,梅洛斯在家中看书时,无意翻阅到几首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这位诗人在去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其中一句十分打动他:“我来到这里,无形的人,现在也许是/为了生活而被一种伟大记忆雇佣。”(出自《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傍晚》,李笠译)“这是对我作为一名街头摄影师最完美的诠释。”他说。

纽约康尼岛海滩的一次“美人鱼游行”中,“我看到一个身穿精致蓝色纱裙的漂亮姑娘,走进了一个临时洗手间,厕所的世俗简陋和她精致的妆容形成有趣的对比。我在外面等着,在这个如美人鱼般可爱的金发姑娘走出厕所的瞬间,我按下了快门。”对于这张照片,他还有另一层表达:“华丽的外表之下,我们都是人类,都有生理需求。”

纽约唐人街,工人正在搬运一个衣架,上面挂着看似婚纱的白色裙装。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吃力。

“这张照片有一种强烈的对比。白色的背景,使男人身体的黑色凸显了出来,同时也传递出了一种劳累的情绪:这个工人每天的生活就是沉重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地劳作。”梅洛斯说。

唐人街是梅洛斯在纽约最喜欢拍摄的街区之一,因为这里总是熙熙攘攘,低矮的建筑、斑驳的墙壁、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行人急急匆匆、推推搡搡,背景嘈杂,犹如一架运转不灵的机器,但每时每刻都不缺少人物和故事。这里的人有着不同于城中那些挑剔、体面者的卑微,也有着为生活劳碌打拼的一线光亮。

纽约世贸大厦遗址北部,下班的熙攘人流与梅洛斯擦肩而过,他们行色匆匆。“一个男人头上的一顶老式的毛毡礼帽吸引了我的注意。当他走近我时,却突然用手压低了帽檐,遮住眼睛。或许是为了躲避我的拍摄,或许只是为了遮挡仍有些刺眼的阳光。”梅洛斯回忆说。

晚霞在楼面投射下一片绚烂的金黄。在为这幅偶然的画面感到欣喜的同时,梅洛斯也流露出了一丝伤感,“我突然想起, 如果世贸中心的双子塔没有被炸毁的话,如此美丽的霞光也不会照射到这面墙上。”

“9·11”之后,纽约这座城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们步履匆匆,表情平静,但心里又掩藏着隐隐的担忧,从不提起,却心照不宣——一种对这个城市有可能毁灭的担忧,一种对于死亡暗示的恐惧和虚空:天空中飞机寒气森森的阴影呼啸而过,头条新闻在不断地传递噩耗……

纽约第五大道西27街。

“面对广场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发现了这个鼻子上打着绷带的男人。我想让他成为画面背景的一部分,但依然很显眼。于是,远处那位留着白色山羊胡须的老人,和眼前这位穿着卫衣的黑人女孩,一远一近并列在这个男人周围,成为完美的庇护与衬托。唯一遗憾的是,如果我再等一小会,那个在画面左边的金发女人就会走进画面,这会使构图显得更平衡。”

街头摄影师的梦想曾给梅洛斯带来过恐惧,彼时他总是难以克服自己的羞涩,为一种“侵犯”到他人的想法忐忑不安。“我站在街头时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渴望捕捉到一个完美的瞬间,又担心因为我的拍摄伤害到别人,让他不适和尴尬。我就在这样的渴望和内疚中挣扎、斗争,所以我尽可能小心地拍摄,比如,让自己真正想拍的那个主角淹没在人海中。”

纽约西49街 ,在一场“圣帕特里克节”游行中,队伍正沿着第五大道行走。“这时,人群中间两个男性面孔的交错,让我瞬间想到了古罗马雅努斯神(Janus)的面部。加上背景里一些徘徊在人群中的面孔,让我为这个幸运的时刻欣喜,画面中的一切事物似乎被依序排列,街头的混乱人群,在这个瞬间被组织进了一幅照片里。”

“雅努斯”是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他的脑袋前后各有一副面孔: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未来。罗马士兵出征时,都要从象征雅努斯的拱门下穿过,后来逐渐发展成四方双拱门,欧洲各国的凯旋门形式也是由此而来。“每当纽约有游行的时候,我都会去周围看一看。我对游行的队列不感兴趣,但是旁边的人行道上总是潜藏着有趣的瞬间。”梅洛斯说。

“这个女人茫然、迷离的眼神吸引了我——她几乎像正在轻度梦游。”梅洛斯在第五大道的西33街遇到她。“更有趣的是,她拿着一张小传单一边走一边读。眼睛茫然地望向脚前的空地,仿佛她手里攥着的传单上写了什么噩耗。而实际上,那上面重叠出现了一对夫妇的肖像,这个细节,在画面里也显得有一点意思。”

“我总会在拍照时进入陌生人的世界,尝试跟她的世界对话。”他说。

朋友家的后院,傍晚时分,一群年轻人在喝啤酒、吃烧烤。这时有个女孩发现自己的耳环不见了,于是每个人都起身在草地上仔细搜寻。挂着相机的梅洛斯也在帮忙找,但他观察并预感将会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画面。“这张照片完全出于偶然。找耳环这种无聊又日常的事情,也能诞生出神秘的、耐人寻味的瞬间。”

对细节保持警觉,才不会错过生活所馈赠的美好瞬间。梅洛斯最欣赏的一句“摄影格言”来自于侦探福尔摩斯——当福尔摩斯的一名客户问他,为什么你对我这么了解时,福尔摩斯回答:“我所看到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我观察得更细致而已。”

高楼大厦间,一个女人走上明亮的人行道,为了抵御寒冷,她将自己层层包裹。正午的太阳为她的帽子勾勒出一圈银色的亮线。经过的车辆略略缓解了四周的空旷寂寥。

“我喜欢这个女人孤独地走在街中间的感觉。”梅洛斯说。他总是难以避免地想记录那些形单影只的路人。

一次希腊主题的游行开始前,孩子们在街道边玩耍。

“我的目光被中间这个穿黑色衣服的小男孩吸引住了,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隐约的不安,妈妈正把他拥在怀里安慰他。这个男孩的拘谨、胆怯和稍微抵触的情绪与节日一贯热烈、明快的气氛形成了对比,却又那样真实,让我产生了共鸣。我相信所有类似于‘被游行’的事件之下,都会潜藏着暗涌的、难以察觉的不满,悲伤甚至排斥的情绪。”

“画面里,每样东西都准确地落在自己的位置上。每个孩子的脸都出现在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梅洛斯很少会如此奢侈地为画面构图。通常在街头拍摄行人时,需要在一秒内迅速按下快门,因为每一个瞬间都稍纵即逝。但为了这张照片,他一直在附近守候着,希望把更多元素囊括进一张画面里。“我还喜欢在照片中组合各种视觉象征,比如男孩的妈妈手中拿的希腊革命英雄的画像——这反映出人类多么地沉迷于视觉图像。”

一个撑伞的男人如幽灵般走过鬼魅的雨夜。

“我几乎从未在天黑以后拍过照。当晚,我被暴风雨困住了,忘记带伞,只好在唐人街一家商店的遮阳棚下面避雨。一个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远处,他冲进了大雨中,从远处向我不断靠近,我透过雨幕隐约看到他身穿皮外套。他走到我面前,在最后一刻。黑色的身影,男人的步伐,一个幽灵被困在大雨中的氛围。这个画面也让我想起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 梅洛斯说。

纽约华尔街附近的祖科提公园,“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核心地带。

梅洛斯当时被抗议者的人群携裹着, “我喜欢这张照片里一些元素间的相互组合,无序的纸牌、抗议者的手势与细小的元素,暗示着抗议运动本身的混乱。与报纸上尽可能更多呈现新闻信息量的照片不同的是,它透露出的情绪,更接近当时事件原地的状况。而且,它还多了一点呼吸。”

听到巨大的一声“砰”后,梅洛斯回头看到一位女士被车撞倒在地。

拍照还是救人?梅洛斯出现了本能的矛盾,最后,他决定记录事件——只要不是以一种不尊重的方式。

让他感到更为震惊的是,当时只有两位女士弯下身,去关心这个被撞倒的女人,其他的路人,只是漠然走开,或者无动于衷地旁观。

“罗伯特·卡帕曾说,‘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但在这张照片中,我刻意保持了距离感,试图展现周围路人对事件的旁观。有时候,距离感也能增强照片的力量,因此我觉得卡帕的那句话被过于较真地理解了。我认为跟拍摄对象的距离应该是可控的,重要的是要在情感上靠近客体。”他说。

后来,这位被撞的女人自己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没有受重伤后,重新汇入人流之中。

夏天在纽约是个好时节,总督岛会举办很多户外活动。在一次艺术节上,梅洛斯在公园的林荫道停下脚步,一些人正在排队等待展览的开幕,“我忽然注意到身旁的这个男人,他着上身,躺在草坪上练习瑜伽,我对他的柔韧性感到惊讶,并觉得他和周围正在排队的人们形成了对比。但我没有把他的脚拍进画面,这会让这张照片具有一些神秘的气质。”

梅洛斯不太在乎寻找自己的风格,或是证明自己的原创性。“我摄影的目的是观察人性,捕捉平常生命中有趣的瞬间,而不是展现我有多聪明、多么有摄影天赋。”他说。

7月一个溽热的夏日,梅洛斯和朋友在布鲁克林街头漫步。这时,从他们身后,一个身穿红纱裙的小女孩踏着滑板车冲了过来,她滑得很快,轻盈的身体像一只轻飞的蝴蝶。当时正好走到一个立交桥下面,在她的肩头没入桥面投下光影之前,他拍下了她的背影。“我想从普通的街头生活中寻找美妙的灵感,邂逅心灵的感动。这张照片在视觉上简单、干净,但在某些意义上,也有力量,而一切又都是出乎意外的。”

纽约斯普林街,这个小男孩正在排队买冰淇淋,可他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中,温柔安静地抱着他的木偶娃娃。“对我来说,这仿佛是从童年记忆中唤出的影像。除了男孩做梦的表情之外,我最喜爱的元素是画面中央商店橱窗里男模特的剪影——它间接地表达了我对布列松的名作《圣拉扎尔火车站背后》(《Behind the Gare Saint-Lazare》)的敬意。”梅洛斯说。

遇到这对母女之前,梅洛斯在曼哈顿下城转悠了一天,暮色将近,疲惫的他在街上缓缓地踱着步子。

“女孩和妈妈的衣服在图案上的相似让我多看了一眼,她的妈妈在翻皮包找车钥匙,小女孩在等着上车,无所事事,就像很多小孩的无意识动作——她抬起一条腿,试图在人行道上站稳、平衡。这个动作把小女孩在等待中疲惫又无聊的情绪体现出来了。”

“照片里单一的形式感,还不足以让一张照片显得有趣——还需要一种强烈的情绪,特别是照片主角内心的情绪,被他/她的身体语言、肢体动作暗示出来。这是一张‘无中生有’的照片。”梅洛斯说。

“如果街道会笑,那么第五大道今天笑开了花”——这是当地新闻对纽约“波多黎各日”游行的描述。这场举行于每年6月的游行,洋溢着热辣而性感的氛围。

“我的注意力一开始在这个女孩衣服上的冰淇淋图案,当我仔细观察时,被她的眼光和紧闭的嘴唇逗乐了,她身上微微流露出一种讨厌成为街边男人注视中心的厌恶感。我也试图抓取男人们对美女的那种热烈、放肆而大胆的姿势、眼神——一种要用眼睛把路上的美女生吞活剥的目光。这张照片表达出一种博弈,是男女之间注视与被注视的博弈,流淌的气息在这个气场中发生了冲撞。”

纽约街道的拐角,一个红衣女孩走在浓雾般的阴影中。她身后有两个箭头,分别指向不同方向。右上角信号灯中的一只“手”,和女孩的衣服是同一种红色。

“我特别喜欢带一些神秘气息的照片。”在梅洛斯的照片中,光亮与阴影的邂逅随处可见。“我喜欢阴影,喜欢看被黑色浸染的空间,喜欢在我的照片中,人们从一团黑色的浓雾中刚刚浮现出轮廓,即刻又被吞噬、消逝在下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摄影’是一个希腊词汇,字面意思是‘用光去书写’。”他用自己照片中的阴影去诠释了这个含义——“光是摄影的全部”。

这张照片散发着一种迷失感。如保罗·奥斯特在《纽约三部曲》中所写:“纽约是一个永远不缺新鲜花样的地方,一个无穷无尽的迷宫,不管他走出多远,不管走入了如指掌的邻街地带还是其他什么街区,总会给他带来迷失的感觉。迷失,不仅是摸不清这个城市,而且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每一次散步出去,都会觉得他把自己撇在身后了,一边走一边就把自己丢在了街上,因为把感知能力降至仅仅是一双眼睛的视觉,这就逃避了思考的义务,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使他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一种祛邪安神的虚空。”

一个女孩在街头一角搂着爱人,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这对爱人的大部分身体沉浸在幽暗的阴影里。“我想强调一种女孩对男孩散发出的‘温柔的’占有欲,如果他们的脸没有在画面中出现,会更加有力量。”梅洛斯说。

“这张照片有一种迷人的趣味。”他说,“一张照片所包容的,不会超过这个四方形框架,只是生活里一个瞬间的故事。我想通过对这种瞬间的挖掘,寻找每天潜藏在日常现实里的具有魔力的那部分神秘内在,超越日常生活琐事的平凡与庸常。”

梅洛斯很少在照片中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好奇外面的世界,而不是我自己。”

当被问到“爱情会帮助你拍出更好的照片吗”,他有些犹豫和不安。“事实上我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分手。而我的照片,也许会在下一次坠入爱河时变得更好吧。”他对《Lens》说。

梅洛斯喜欢在正午时分走上纽约的街头,光线在明处和暗处的交替,令他着迷不已。由于纽约的建筑多为垂直的高楼大厦,街道全天沐浴到日光的情景十分罕见,除了阳光沿着城市的南北轴直射的那个短暂时刻。

华尔街每天会有这个特别的时段,阳光的直射会让这里出现光斑。梅洛斯曾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外面发现了会瞬间消失的“阳光天井”。但他并不喜欢去那里拍摄熙攘的外地游客,在某天下午,他拍下了行走在光斑里的行人。

“我特别喜爱这张照片,虽然它确实什么也没有拍到,行人、街道的一切都如它原本的那样普通和无关紧要。相比于把目光关注在街头造型奇特、举止怪异的人,或者滑稽逗乐的情景,我更偏爱朴素的照片,尤其是通过一双朴素、诚实的眼睛,不加修饰地观看生活,并且摄影还能表达一种魔力——平凡的生活如何被转变为迷人的瞬间。”他说。

初到唐人街时,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杂乱:鲜红色的电话亭,花哨的店铺招牌,歪斜的中国字,推小车的摊贩,为生计奔波的行人,门面已旧的黄院……但他喜欢打量这些光怪陆离。

去年春节前夕,他背着相机在这附近的街区转悠。“最先吸引我的是海报上那只颜色缤纷的鸟,我想设计一个复杂的构图将它括入背景里。通常我只会因为这样的理由,才在某个地点徘徊许久,等着合适的人恰好能走进取景框里,形成一张好照片。等待时,我看到这个年轻女孩走进了光线中,白色耳机线和黑色外套的对比让我眼前一亮,被广告纸片贴得凌乱而肮脏的墙面、美容诊所广告上的吓人皮肤和女孩白皙的脸蛋之间的对比,打动了我。”

一家老式传统的餐厅里,梅洛斯坐在桌子旁,一边倾听着朋友的谈话,一边专心致志地观察。抬起头时,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有些暗,他注意到被推开的木门、窗户,以及一面挂在墙壁上的镜子,“这些方形的多层重叠构成了一种错落的、有趣的视觉效果。”

“当我举起相机时,匆匆走进来的顾客的脸庞我都没有看清楚。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镜子里的女人,她回头并露出迷人的、短暂的微笑,我看到了她的嘴唇,她搭在嘴唇边的手指,呈现出了忙乱又沉静的力量。”

在家乡的旧式餐厅里,侍者和装饰从不追逐时尚。餐厅里的镜子日复一日地记录下顾客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但梅洛斯是第一次与这些顾客邂逅。如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所写:“镜子中的女人也许曾经是这里的美人。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我眼里她仍然能够称得上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如果设想我的目光就是这里的其他顾客的目光,那么在她的面孔上就能看出厌倦。过去的事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一层阴影,使她现在的面貌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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