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个预言第二次量子革命的物理学家

时间:2022-09-25 01:25:02

问一个预言第二次量子革命的物理学家

文小刚:做科学探索,没有预期的预期,是最好的预期

人物=P

文小刚=W

P:2016年10月,你因为拓扑序理论及应用获巴克利奖,而你最早提出这一概念是在1989年。27年过去,你的研究有了哪些突破,为什么拓扑物态逐渐成为凝聚态物理研究的热点?

W:世界上有很多物质态,像液态,气态,各种晶格,各种各样的铁磁、泛铁磁态,做凝聚态物理就是研究各种物质状态的。怎么用一个理论描写所有的物质状态呢?朗道(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因凝聚态特别是液氦的先驱性理论,被授予196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就提出,物质的状态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对称性不同,物质从一个相变到另一个相的相变,是一个对称性的变化。这就是很有名的朗道对称性破缺理论。长期以来,大家觉得郎道理论能描写所有的物态和所有的相变。所以很多人觉得凝聚态物理做到头了。因为有一个理论把所有的物质态都包括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我提出了拓扑序的理论。

当时我是在做高温超导,自旋液体,这个自旋液体呢,就是一个没有对称破缺、没有任何自旋排列结构,这样一个无序的状态。后来,我在理论研究中发现,有好几种不同的无序态,它们的对称性都完全一样。没法用对称性理论来区分。我就觉得,这里面有玩意,应该是以前没有发现的一个超出对称性的一个物质结构。我发现,这种类型的物质态,虽然不能够用对称性来区别它们,但是可以用其不同的拓扑性质来区别它们。所以我就把这种新状态叫做拓扑序。后来又花了差不多十几年的时间才明白,原来这个拓扑序就是多体量子纠缠的构形。量子计算、量子纠缠只有到1995年之后,才变得非常热门。但是早期拓扑序这个名字就留下来了,没有把它重新叫做量子纠缠序。

拓扑序这个概念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指出我们有一个未发现的新大陆新世界。而这一新世界中的主角,不是对称性,而是量子纠缠。这一新的世界观,甚至把物质材料理论跟基本粒子理论联系起来了。我们的真空本身可能就是一个物质,是由很多很多量子比特所组成的,量子比特中间有很多纠缠。如果这个量子纠缠合适的话,那么这一量子比特海就可以产生所有的基本粒子。这就回到150年前的以太的说法,麦克斯韦(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经典电动力学的创始人)发现他的方程之后呢,他总觉得电磁波是某种媒介的波动。这种媒介被叫做以太。可是以太一直没有发现,大家就放弃了。现在以太又回归了,它就是高度纠缠的量子比特海。这一量子比特海不仅能给出光子,还能给出其它所有基本粒子。所以拓扑序量子纠缠,除了新的物质态之外,还能够对基本粒子起源提出一个新的看法。

P:每次物理革命都伴随着新数学的发展,你现在的研究又需要怎样的数学工具?

W:因为拓扑序所对应的多体量子纠缠是一个新现象,这时候就有意思了。新现象总是要用新语言来描写,而新的语言数学家有没有发明,就看你的运气了。这种新现象需要新数学,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

第一次物理革命我们叫做机械革命。当时牛顿研究他的牛顿力学的时候,描写牛顿力学的工具还没有发明。牛顿很了不起,他既发明了牛顿力学,又发明了数学工具微积分。所以当时数学和物理是齐头并进的。

第二次麦克斯韦电磁革命,就运气一些。因为电磁革命所需要的数学语言,偏微分方程之类的,当时已经发明了。所以麦克斯韦不用发明新数学,只要拿来用就好了,用已知的数学就能描写电磁波现象。这一理论统一了电,磁,和光学现象。

第三次革命是爱因斯坦发明他的广义相对论。当时需要用到黎曼几何,爱因斯坦不太懂黎曼几何,所以他写他的理论时比较困难。但是黎曼几何已经被发明了,所以他学一学就可以把他的理论写出来。

量子力学呢,是第四次物理大革命,要用到的线性代数早就被发明了,所以不用再发明。量子力学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革命,它统一了波和粒子的概念,统一了频率和能量。

这次由拓扑序多体量子纠缠所导致的新的世界观,我把它叫做第二次量子革命。它不仅揭示了很多新的物质态的存在,还能用量子信息,来统一所有的相互作用,和所有的基本粒子。甚至连空间几何和其中的引力,也可能来源于纠缠的量子信息。多体量子纠缠是新的物理现象,其需要新的数学语言来描写。在这第二次量子革命中,物理跟数学是齐头并进的。它所用到的数学可能是所谓的张量范畴学,这也是现在数学家正在发展的一个理论。所以物理和数学会有很大的互动。物理学家研究的东西会告诉数学家,什么方向会最有意思,可能会有物理意义;那数学家可以告诉物理学家,可能有这个结构,这个性质,也许可以用到你的物理理论中。所以最近我也花很多时间来学数学,什么张量范畴学啊,代数拓扑学啊,很多这种东西。

P:大部分高能物理学家都持有还原论的观点,觉得基本粒子可以无限分到最小,将万物还原为简单基本定律。但是在凝聚态领域,更多学者支持演生论,不同层次的物质可以演生出全新的基本规律。你怎么看两种观点的分歧?

W:还原论基本上就是想找我们世界的基本构件,觉得几个基本的构件可以构造出世界的所有东西。还原论可以说是科学的主流,但是我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发现电子、光子、夸克这些基本粒子。要要更深刻地理解世界,就需要把它们分成更小的粒子。这时候就有问题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这些粒子的更小组成部分。也许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寻找更小的基本构件,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方向。演生论的观点就是认为这些基本粒子根本没有更小的部分,进一步用分解的思路理解电子光子是错误的。错在它认为空间是一个空的舞台,而物质是这个空的舞台上的演员。这一分解的思路,还原论的思路,把空间和物质分隔开了。但是现在我们发现,空间和物质本身是一体的,空间本身不是空的舞台。空的空间是最复杂最丰富的东西。这是个很有哲理的观念。所以,我们认为真空本身是一个媒介,那这个媒介是由什么组成的呢?最简单的东西是量子比特。真空可以是一个量子比特的海洋,然后量子比特海洋的波动和缺陷就给出了所有的基本粒子。

某种意义上讲,演生论也有点还原论的哲理,但是它不是把物质分成越来越小的构件,它是把空间分成最小的构件,没有比量子比特更小更基本的东西了。基本构件本身不是用来构造物质,而是用来构造空间的。演生论跟还原论的不同之处在于演生论强调结构,强调纠缠,而通过纠缠的扰动形变来产生不同基本粒子。演生论不把基本粒子,看作构成宇宙的基本构件。

P:你说过“创新的生命力在小科学中”,为什么以高能物理、天体物理为代表的“大科学”在21世纪面临危机,而凝聚态领域的研究层出不穷?

W:我自己并不反对大科学,我也是很支持大科学的。像高能粒子物理的实验,它的条件是很苛刻的,只有通过建大型的设备才能探索新的基本粒子。天体物理也类似,需要大型的天体望远镜,卫星等等,才能看得更远更清楚。为什么大家觉得大仪器值得做?这是因为大仪器能探索新的参数空间,探索未知的世界。在这些从来没有被探索过的地方,有时就能看到新的东西。

目前呢,中国做大型加速器实际上是分两步走,第一个是正负电子对撞机,这个第一步能量并没有提高多少,但是电子数的强度提高了很多,所以能做细致的实验,也许能发现一些新东西。第二步呢,需要的一些新技术还有待解决,这个新技术就能增加很多能量。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对撞机的设计观念并没有太新,只是给它加大一号。可以说这种做法太暴力了。我更希望能有一个新的设计,一个从来没有的东西,像探测引力波的设计就是。

其实,大科学小科学都很重要,只是大科学需要更多的支持,需要说服别人,说能看到新的东西。但是一旦你说服的理由成立,那看的这个东西就不是真正的新东西,因为它已经有了名字,常常是理论上已经预言的东西。其实最好的理由应该是:我不知道能看到什么,我就是想去看看。做探索的思路跟做工程是不一样的,做工程是有预期的,做科学探索,没有预期的预期,是最好的预期。如果你看到预期的东西,其实是代表失败。所以现在的LHC看到了Higgs,大家说是成功了,但是这个成功是失败的成功。没有新发现。

所以说,当你要钱的时候呢,最科学的理由就是,我不知道能看到能发现什么东西,我也不能告诉你能发现什么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在发现之前连名字都没有。但这就可能要不来钱。小科学的话花钱没有那么多,可能就没有这个问题,你就可以随意地去探索,可能看到没想到的东西。有时你太为了某个目的设计实验的时候,为了看到已经知道的东西,反而可能看不到旁边一些没有想到的东西,会丧失发现新东西的机会。总的来说,科学探索是为了发现连名字都没有的未知,而不是发现有了名字的已知。

P:杨振宁先生在《美与物理学》中说,狄拉克(保罗・狄拉克,量子力学奠基者之一)给人感觉是“秋水文章不染尘”,而海森堡(沃纳・海森堡,量子力学主要创始人)的文章则朦胧、有渣滓。你做研究的风格是怎样的?

W:这个很难讲,你很难说一个艺术家他的审美观念是什么东西,但是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审美观念。很重要的是,我觉得每个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审美,以自己的审美观点来发展自己的科学研究,这才有科学研究的多样性,才会有创新。现在国内的训练太标准化了,就是把每个人的审美都训练成一样,这样不是太有利。

P:2016年最关心的一项公共政策?

W:我比较关心的应该是两个方面的公共政策,一个是能源方面的,一个是污染方面的。能源方面,我希望有比较好的新能源政策,比如像电池、电动车,以后能形成一个汽车不用汽油的新时代。另外,我个人比较支持核能,未来要提高核能的比例。环境方面不仅仅是雾霾,我更关心的是沙漠治理,因为中国西北方面的沙漠特别大,如果能把沙漠治理好的话,中国的生存空间能增大很多。我们花了很大的精力很多的钱在小麦和水稻提高产量上,也许我们值得花同样多的精力和钱,来改良沙漠上的植物,能够改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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