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筛留真情

每到教师节，常忆及小学时的宋汝贤老师。

晚上做梦，总看见老师瘸腿消失在校门口的情景。

醒来后，怅怅地，恍若隔世。过去近三十年了，似乎都遗忘了。可一梦见，却如昨天的事一般，能触摸得到童真的心跳。

老师奋斗一生，可至退休还是民办教师。老师上班并不拿工资，只是队里记些工分。老师却挺知足，觉得这是对他的照顾，工作十分尽心。

老师右腿受过伤，走动时，向前屈着，左腿几乎擦着地面移动，显得十分费力。

老师是抗美援朝受的伤。

回乡那回，老师是英雄，处处作报告，鲜花和掌声簇拥着他，瘸腿以及腿骨中的弹片是他的荣耀。

事过境迁，头上的光环消失殆尽，瘸腿成了他生活的障碍。

村里识字人少，就安排他教书。

宋老师虽初小毕业，却写得一笔好字，学校出个通知，办个墙报少不了他。自然，他对我们写字要求特别高。班上二十几个同学老师每天都要手把手教写一页。老师就那样瘸着腿，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记忆中，他似乎从未坐下一小会儿，劝他歇歇，他总说，坐凳子硌得腿疼。

我那时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

祖父年迈，挣不了多少工分，祖母又是缠过脚的，下不了地，生活极其窘迫。我清楚地记得有好几次都断了粮。

一年，立冬不久，下了一场大雪。清晨上学，我还光脚穿凉鞋。

老师见了，将我的座位换到火盆旁。旺旺的柴火温暖了我几乎冻僵的双脚，同时，也着着实实温暖了我的心。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了。老师陪着我，说这讲那，与其说像个慈祥的父亲，不如说像个知冷知热的母亲。

老师就这样呵护我们上了四年级。

一日，校长突然宣布，即日起老师将去一年级代课。

校长一出教室，教室里便炸了锅。

同学们说，宋老师不能离开，得想法子留住老师。

于是，黑板上就醒目地写了：宋老师不能走!

这句话脱胎于样板戏台词，形式上有点大字报意味的话，在75年可不是简单的事。学校马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并请示公社革委会。最后决定尊重学生意见。

这次事件后，宋老师一来学校几乎都呆在教室里。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同学们纷纷从自家拿来了干柴。老师来得更早，我们班的火总是比别班旺。

有天，我们在教室里读书，老师在一旁劈柴笼火。

突然，听得“哎哟”一声，扭头一看，原来老师劈柴时用力过猛，伤腿发软，一个趔趄，斧头就擦着柴禾，直直地砍在腿上，血流如注，骨头都露出来了。同学们傻了眼，老师却一把摁住伤口，笑着说：“不要紧，这哪有美国鬼子的炮弹厉害呢!”到医院包扎后，医生说：“宋老师腿骨本就有伤，这次又受了重创，怕要躺一段日子。”

那天，同学们相约去看老师。

我飞也似地跑回家，向祖父要钱，祖父没有；又向祖母要，祖母又说没有。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我绝望地大哭起来，惹来好多不明就里的邻居。

问清缘由，祖母含泪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磨得明光锃亮的小铁皮盒子，从里面摸出5分钱给了我，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就跑出门，到商店一问，只能买一盒经济牌香烟，就买了，径直飞奔到老师家。

可我还是迟了。

同学们都围在老师的炕头，七嘴八舌地说这说那。柜上有鸡蛋，有罐头……没有烟。此时，才想起，老师是不吸烟的。我愣在了门槛外。

老师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我，说：“昨不进来?来，进来!”我一只手背着，不动，老师就对班长说：“去，拉进来，这个小不点儿嘛!”推推搡搡到了老师跟前，我仍背着手。班长说：“给老师拿啥好吃的!”没防，我手中的烟已到炕桌上。我看一眼烟，瞅一瞅老师，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师站立我坐在身旁，半晌没说话，眼也湿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似地说：“只要你们听学校的话，再别干傻事，比什么都好!兴师动众的――更不该拿东西啊!”

那天，我们很晚才离开老师家。

伤好后，老师就到一年级代课去了。我们都记着老师说的话，没再干傻事，而且出奇认真地听新老师的话。

我们常碰到宋老师。

伤好后，老师的腿瘸得似乎更厉害了。见了我们，总是匆匆地笑笑，并不说什么，就拖着伤腿，走了。我们都觉得老师仿佛一夜间老了。

今天，愧为人师的我，瞅着现在远比我们钟灵毓秀的学生，心里常想：说起通晓世事，说起内心的深邃程度，现在的学生似乎比我们那时差了一截。甚至现在有些大孩子也是这样。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说到底成长是需要机遇的，成长的深度只靠光阴有时候反而难以弥补或实现。从这点上说，我们似乎又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