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岁月

时间:2022-08-25 01:54:48

一个水泥坪大院,两个门楼平时关一个开一个,挂两个号码相连的门牌号:四十五-四十七。四十七号的二楼即祖母家对门,住着雪白美丽的阿宝姑,丈夫在海外数十年,80年代才回来养老。她的大女儿嫁给我最小的叔叔,是我的五婶,于是,整个二楼真正成了对门亲家。

祖母的家即便现在看来,住房面积仍不算小,两百平方米是有的。只是人丁发展太快,尤其我这一拨如雨后春笋的堂表兄弟姐妹,拥挤得简直要从窗口冒出去。祖母的大床最合理使用的时候,除略沾床沿的老人外,头尾相插睡了五个孩子。我三岁左右,父亲从漳州来探亲,到外婆家接我,就让我跟祖母挨着睡。

我自幼被外婆娇惯,每次回祖母家均感不适。最痛苦的是没有卫生设备,祖母大床边遮一小通道,放一只红漆马桶,是诸多孙儿们的公共厕所,而倒马桶的女工每天仅来一次。有客人的时候其窘困可想而知。过节时家里的菜极咸,我便不敢喝水,夹着一泡尿,脸上如何讨人喜欢?祖母毫不掩饰的重男轻女,与钟爱我的父亲时有小冲突。有次父亲指使我去夹煤球以讨好祖母,我居然张着手说:“我的手这么白,怎能弄黑了!”连保护我的叔叔们都生气了。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为不拖累外婆,自立门户,争取到中医院太平间外一条长通道,勉强拦出L形宿舍,和妹妹挤在一张小弹簧床上。我在厦门实验小学四年级上到第五周,班到鼓浪屿人民小学,来到祖母的家挤。

外婆看到我不过两个月,头发纠结,耳后有泥垢,与母亲发难,我终于又回到外婆的翼护下。

再住进这个大院子,是七二年插队回来,外婆和母亲均已去世。父亲把我和妹妹接回身边。在右楼底层,真正有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闺房”。说到这个硬腾出来的房间,便要想到房东秀英姑。

秀英姑身材略矮胖,声音洪亮。红脸膛,大眼睛,花白头发在脑后揪了一个薄薄的髻子。为人慷慨热情,虽然也是印尼归侨,总穿着传统的斜襟西洋布褂。父亲刚摘帽回来依靠老母时,妻离子散,没有工作,夜夜不能寐,披衣枯坐在厨房里。半夜过后,秀英姑探头看到二楼有灯光,经常从后楼梯下来,端一碗热腾腾的“宵夜”给父亲。雪里送炭呀,多年以来,父亲总要提起。经父亲多次恳请,秀英姑说服楼下老房客肖先生,挪出来这一个独立门户的六角房给我们,每月租金两块钱,一次先交三个月。

我的“闺房”在楼下,通常叫做“阶头房”,一扇房门直接开在走廊石阶前。把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堵死,就成了我的独立小天地。所有楼层都没有卫生间,父亲为满足我的洁癖,在阴暗的公共楼梯底下,用杉板钉了一个简易小浴室。冬天需另烧几个热水瓶开水,提进去兑着冷水淋浴。

房间有四个大窗,都护着木百叶,明亮宽敞。东窗采光最好,置一张父亲为我设计的书桌,桌上的玻璃杯里,有父亲时常更换的鲜花。从窗根间看到整个水泥坪院,左院边上的番石榴半枯,右院的桑树被养蚕宝宝的孩子摘秃了。北窗隔着院墙望街,中华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等看到父亲收工回来,双手提着菜兜,我就知道快吃饭了。我不管家务,父亲在二楼厨房做好饭,在我窗下一趟趟巡逡,直到我放下笔才呼开饭。朋友来,想留饭,恰逢父亲加班,我与朋友左等右等直到天黑,朋友只好饿着肚子离去。

西窗外是一小块荒地,被邻楼夹着,阳光不及后娘脸上的笑容多。父亲耐心试验,种了茶、月季、美人蕉和非洲菊,甚至还有一粗陶巨缸的荷花。

从一九七四年开始,文学青年来往多了起来。翻烂卷角的世界名著,五六、五七、五八年的《诗刊》年度合订本,香港带进来的《美国现代诗选》,甚至国外有意思的来信,都在这里传阅过。高声讨论,俯首读书,常常留下喝粥。门经常是开着的,朋友进去就找本书读将起来,走时留一张字条,说:什么书借你,限期几天,什么书带走了,后天还你云云。

我先在厦门做纺织工人,三班倒,每日过海;继而在鼓浪屿灯泡厂做焊锡工人,两班倒。夜班回来,总能看到房间四窗洞开,灯光奔泻,温馨可人。开锁进门,桌上盖碗里,是父亲掐准时间留的热汤面。工作辛苦,体质不好容易失眠、低烧,读禁书,半夜爬起来写(忧心忡忡的父亲认为)危险的诗。婚前多年,是父亲的细心照料,我的体重才能维持在四十六公斤。

临街的六角房,我在这里度过写作最旺盛的青年时代,也是我的家庭,我的国家最困苦的时代。它与我现在的住宅同在一条街上,路过的时候,不自觉总要多看两眼。灯光是别人的,晾在院子的裙子是别人的;别人的父亲在叫他女儿吃饭,别人的女儿把一条口香糖硬塞进她父亲的嘴里,乐成一团。

我的父亲在像框里,笑眯眯问我可有新作?

我在字里行间回答父亲:你因为《致橡树》发表《诗刊》而镌字赠“瑜儿”(我的小名)的笔,我永不放弃。

摘自《老房子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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