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的奖状夺走了我的爱

时间:2022-09-23 09:37:26

父亲,你的奖状夺走了我的爱

我总觉得,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他是别人的父亲。许多人的父亲,独独不是我的父亲。

1

重阳节那天,我赶着上班,早晨起来将300块钱塞到母亲手里。她和父亲的毛衣已经旧了,我来不及去买,就让他们今天遛弯的时候顺便买了来。

下班的时候,在菜市场买了排骨和带鱼,正想着好好给他们过个老人节,一进门,却又气在那里。

300块钱分毫未剩,而新毛衣,还挂在商场的橱窗里。

母亲嗫嚅着和我解释:“我们本来是去买,可路上,你爸看到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哭,说是丢了钱包,就把钱都给了人家。”

父亲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我和毛衣,还能穿,那人可怜,不如救济她。

心头无名地一紧,年少时种下的疤突然狠狠地疼了那么一下子:“爸,您是不是觉得女儿是大款啊,毛衣能穿,咱那钱就不能买点别的,干嘛非要给别人,你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到处是骗子啊。”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下,那些灰色的疼痛的往事,在银粉样的月光中慢慢浮了上来。

2

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是小伙伴们中穿得最差的,父亲总有那么多的理由,比如:有什么东西能好吃过馒头:又比如: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穿旧不穿新,不能浪费:还比如:勤俭是美德,可不能从小让孩子养成乱花钱的习惯。

就这样,我一路看着别的孩子身上的新衣服手里的新玩具眼馋地长大了,拮据成为一种习惯,它就像一个丑陋的伤疤被我深深埋在内心里,痛楚和自卑,如影随形。

只是,这样的伤疤,父亲从来都没有觉察,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干大事的人。他的所谓大事,具体的表现不过是,比乡亲们更多一些开会的机会,而且不断有一张张的奖状捧回家。

必须得承认,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虽然我穿得没有别人鲜亮,用得没有别人排场,可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特别的礼遇,在学校,老师们会说:“你就是王三田家的闺女啊,你爸可真能。”村小学的五间新瓦房是父亲出钱盖的,看着老师们脸上的崇拜,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家里那三间低矮破旧的房子,心里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偶尔去别人家串门,那些叔叔婶婶总会不停地往我手里塞零食:他家老人住院,父亲赞助过一千块:她家孩子上高中,父亲免费资助了三年。别人拉着我的手,说“你爸真是个好人呐。”我还是一点骄傲的意思都没有,我上中学需要一辆自行车,求了父亲一个月,他竟然把家里那辆大铁驴推到我面前说:凑合着骑吧,一辆新车子好几百呢。

那时候我刚学会一个新词,沽名钓誉。每当在低矮破旧的家里,看到他眉飞色舞的一个人偷偷看那些奖状和资助学生的来信时,我就恨恨地将头蒙进被子里抨击他:虚伪、自私,典型的沽名钓誉之徒,

后来,别人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看不起病、上不起学的故事鲜有发生,父亲好久没有表彰会参加了,他貌似有点失落的样子,我却很兴奋,他终于可以消停下来照顾照顾自己的家了。谁知,村小学的年轻老师,拿给父亲一张报纸,上面有许多大山里上不起学的穷孩子的照片。那天晚上,半夜里我被父母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从来不发脾气的母亲,正死命地和父亲抢一个存折。模糊的梦里,我听到她断续的抽泣: “燕儿马上高中了,咱这房子也不能再等,平常你帮别人我不管,现在这钱你说什么也不能动。”我张张嘴想说什么,父亲一眼见到我醒了,他红着一张脸,撞开门出去了。

很快,我又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母亲肿着一双眼睛在自家的豆腐坊里忙来忙去,问及父亲,她头也不抬:“去镇上了,”不消说,那张存折,终于遂了他的心愿。

3

衬里有人新开了现代设备的豆腐坊时,我们家的豆腐坊关张了。

富裕起来的乡村生活越来越丰富,父亲渐渐成了一个平庸的人。

只有偶尔收到一些寄自遥远大山的歪歪扭扭的信时,他才一下子兴奋起来。不仅自己反复看,还要拿给母亲看,拿给我看,后来,竟然发痴到拿给村子里那些已经住进了高门楼的乡亲们看。

很多时候,我看到他灰着一张脸从别人家的高门楼里慢慢走出来,嘴中讷讷的,一脸的尴尬。吃饭的时候,母亲会小声地说:“咱能管几个是几个,千万别再讨人嫌地去动员别人了,脸面都丢光了。”

这个时候,他总会一脸正气地咆哮:“什么叫讨人嫌,如果人只管自己肚子饱,和猪有什么区别。”

父亲的高风亮节丝毫都触动不了我,我不关心人和猪的区别,我只关心马上就要拿出的大学学费。

我考上了大学,学费5000元。5000元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按说不是难事,但是,这些年,我们家的钱就像到了漏斗里,大大的口进来,千丝万缕的筛子眼漏出去。父亲翻来覆去地搜刮完各个角落,凑齐的不过1000块。

看着他一脸的焦急,我当下真想问他一句话:柜子里那些花钱买来的奖状,现在能当金子用么。

后来,卖了一头牛,来了几百斤粮食,又在别人家借了两千块,学费终于凑齐了。上大学第一件事,放下行李,我到校门外的餐馆里,开始利用课余时间端盘子。我受不了一辈子都施惠与人的父亲心里压着亏欠别人的石头,可是,一年后,当我把自己勤工俭学挣来的2000块钱拿给父亲时,正看到他从镇邮局回来,那些寄往大山的资助,即便这么难,他还坚持着呢。

那一刻我放声大哭。作为一个花季的女孩子,一年来,我省吃俭用挣扎在生存最底线上,有时尚的衣服,没有悠闲的大学生活,除了学习就是打工,作为一个父亲,他可曾对我有过丝毫的眷眷牵挂和歉疚。

他博爱到可以给任何陌生人以温暖与照顾,为什么对惟一的女儿却如此疏忽和冷漠 这样的高尚,我不理解,也不原谅。

4

我曾以为自己一生都无法原谅。

可大学毕业几年后,当我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心里对他有的,却是止不住的牵挂。

除了那二亩地,父亲如今几乎没有什么收入了。我想,他这些年资助的那些孩子,也该有新的资助人了。正暗自松一口气,没想到,那天,父亲郑重地找到我,他的手里,是那一大摞已经发黄的奖状。

不用两句话,我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竟然想让我接下那些学生的资助来。

我的心寒一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给他算了一笔账:“我和爱人月薪8000,房贷1500,生活消费3000,孩子教育500,双方父母赡养1000,各种保险1000,每月固定存款1000。”我笑着看看父亲:“您说我用什么去资助别人?”父亲讷讷了好久,然后吞吞吐吐道:“我看有些生活能省就可以省一点,比如生活消费,孩子教育什么的。”

父亲的话像把刀子一样,再次触痛了一直藏在我心头的那个疤,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爸,我认为作为一个女儿,如果不能首先让父母幸福:作为一个母亲,如果首先不能让孩子幸福:作为一个妻子,如果首先不能让丈夫幸福;而却要将应该属于他们的幸福去馈赠给别人,这不是一种无私,而是一种自私和残忍。”

我想,父亲完全听懂了我的意思,他愣愣地立在那里好久,低头看看手里的奖状,慢慢地将它们蜷起来,握在手心里,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屋去了。

5

父亲和母亲回乡下不久,有天竟然破天荒地托人捎了一件礼物来,是辆时兴的童车。我这才想起他们在时,儿子曾闹着要过这辆车子,因为没大用,所以我一直拒绝着呢。

电话里,母亲偷偷告诉我,这辆童车是父亲坚持要买的,母亲还欣喜地告诉我:“你爸过了秋还要给我买件羊绒大衣呢,你说我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能穿那个。”

听着母亲惊喜的唠叨,看着阳光下崭新的童车,我听到自己内心那条一直冰封的河流,慢慢融化的声音,这个一辈子心里只装着别人的男人,终于看到了身边的亲人。

正想着以后可以恢复父亲的财政自由,突然接到青天霹雳一样的电话,父亲不行了。

村里张老汉的牛走失了,父亲跟着别人到处找,大半夜地跌到沟里,突发心肌梗塞。我失魂落魄地赶回去时,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嚎啕大哭地喊他,他睁开眼看看我,想要抚摸我的头,一抬手,微微一笑,人去了。

父亲的葬礼很隆重, 四里八村的乡亲们潮水一样涌上门来,好多人,我和母亲连听都没听说过。模糊的泪光中,我看着不同花圈上相同的那句话,好人王三田,失声痛哭。他活着的时候。那些流水一样的热心和爱,潜伏在岁月的平常里,不动声色。如今他去了,所有的感念闻讯而来,平凡的他突然成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那个人。

但是,别人的感念和尊敬又怎么代替得了我那永不再来的父爱。那些华美的赞誉下,没有人看得到,藏在我心底的父爱,其实是一根戴着花朵的荆棘。迎风招展的花朵芬芳了别人,可那还没来得及温暖女儿的遗憾,却是一根永恒的刺,它挣扎在我的心间,一生一世,不能碰触。

父亲下葬的时候,我坚持将那摞发黄的奖状放到了他的身边。天堂太远,在看不到亲人的笑脸时,我想,这些奖状,也许会是他心底最踏实的安慰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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