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我们去考察“女书”档案

时间:2022-09-21 09:17:08

假期,我们去考察“女书”档案

《永州女书档案文献》作为湖南省江永县女书文化的历史记录,已于2002年被首批列入《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

江永女书类似甲骨文,纤细秀美的菱形字体,似篆非篆,秀丽而飘逸。女书用当地土语发音,坚持传女不传男,为历代女性专用。行文由上而下、自右而左,没有标点符号,不分段落,一书到底。女书记载着当地妇女们的家庭生活、社会交往等日常事务。江永女书作为一种举世罕见的性别文字体系和独特的古老文化,是目前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妇女文字,是一种濒临失传的珍贵档案文献遗产。

2005年暑假期间,由复旦大学中文系陶寰老师带队,吴春泽、毛佳丽、王悦颖和我等同学共同组成的复旦大学“女书”文化考察队深入到湖南的腹地江永,考察当地的一种神秘文字――“女书”。顾名思义,“女书”足一种仪在妇女之间流传的文字,也是世界上现存的唯一一套系统的女性文字。或计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书”甫为世人所知,立即惊艳四方,“芳名”远播海内外。

小城江永坐落在湘江源头之一的潇水河畔,隶属永州市。因为我是永州人,江水于我如家乡一般亲切,而暑期之行的其他队员都是第一次到湖南,湖南的一切都令他们感到新鲜与惊叹,所以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南下寻梦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知道女书的存在。也许是在外婆的话中偶然听到,也许是在地理课上老师提到,总之,“女书”这个名字很早就在我小小的心灵中刻下了印记。但是,直到进入大学,“女书”的形象才在我面前清晰地浮现出来,在此之前,它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2004年我在报纸上偶然读到一篇关于“女书”的文章。报道山说,“女书”的最后一位自然传人阳焕宜老人不久前去世,“女书”这一珍贵文化濒临灭绝。这句话猛然惊醒了我对“女书”的遥远记忆。痛心之余,我更感责任重大。我必须以自己的所学为保护家乡文化做贡献。在收集“女书”资料的过程中,我愈加坚定了调查“女书”的信念。与此同时,昊春泽、毛佳丽、王悦颖三位同学也为“女书”的魅力吸引,加入到考察的队伍中来。他们都对“女书”充满好奇,想知道“女书”是何时产生的,为何是从石上往左下书写?“女书”中又蕴藏着哪些故事?

7月10日,队员们带着重重疑问,搭上南下的火车追寻心中的梦想,此时我已先一步赶回永州,在家中守候他们的到来。考察队到达当天,我们就分乘两辆车赶往江永县。江永距市内尚有三个个小时的路程,途经巍峨的南岭,早年汽车无法通行,后来才紧傍山体开出一条宽约数米的山路来,崎岖陡峭,往往开几米就遇上一个180的险弯。这里历来是事故多发地段,每年都要发生几起车毁人亡的惨刷。夏天常有对流雨,易发生山休滑坡,路边时而可见倾泻下来的一滩泥石;冬天阴云密布,由中浓雾冰滑,每走一步都觉心惊胆颤。

我们到达江永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当窗外漆黑的夜幕终于被江永城镇的灯火点燃时,我们从骨干里感到一阵舒畅。伸个懒腰,队员们睡眼惺忪地打量着这座期待已久的小镇,我在心中轻轻诉说:江永,我们终于来了。江永以她沉稳的呼吸声作答。

也许是因为陌生,也许是因为兴奋,这一晚大家睡得并不安稳。探险之旅才刚刚拉开帷幕。

美丽传说

行人的地方,就有故事。长久以来,在江永当地流传着三个关于“女书”起源的美丽传说:一个是盘巧姑娘造字说,一个是九斤姑娘造字说,一个是王妃造字说。

掘当地村民介绍,大约是宋朝时,永明县(江水县旧称)有一位才女胡玉秀,长得端庄秀丽,被送进皇宫。乡亲都以为玉秀在皇宫中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其实玉秀只被临幸过三次就遭宋哲宗冷落,又没有怀上皇族血脉,生活极其辛酸冷清。她远离亲人与姐妹,满腹忧伤无人诉说。于是,她根据家乡的女红图案创造出了一种别人都不认识的文字,这就是“女书”。她把自己的不幸以及对亲人的无限思念都写了出来,然后托人带同家乡,并嘱咐她的结拜姊妹:“如果要认识我的字,必须按倾斜着的方向去辨认,并按土活的读音去理解其内容。”后来,江永人民为了纪念这位创造女书的王妃,在桐口村建了一座鸣凤阁,现存最早的“女书”抄件宋代的《玉秀探亲书》,就记载了这个传说。

关于“女书”的起源,当地还有另一种说法。相传在很久以前,桐口山冲里有一个名叫盘巧的姑娘,她3岁会唱歌,7岁会绣花,长到十七八岁时,没有一样女红不精通,她聪明伶俐人缘又好,喜欢结义姐妹。但是,就在盘巧18岁那年,一场大祸降临在她头上。有一天,盘巧在山上扯猪草,官府的人发现了漂亮的她,于是把她抢到道州府,关在官府内。墙高院深,前有岗,后有哨,盘巧插翅也飞不出去。她在这里受的苦没有人知道,连写信也有人监视。为了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家人,盘巧根据平常与姐妹们织花带、做鞋样的图案,每天造一个字,3年时间造出1080个字,她用自己造的字写成一封长信,藏在一条由她养大的猎狗身上,让狗带信给家乡的亲人。终于,一位姊妹发现了猎狗颈下的信,打开一看,好像是天书,于是,她邀集了49个姐妹,想了49天,才把盘巧的信认出来。从此,姐妹们用盘巧造的字编歌,这就是如今的“女书”。

九斤姑娘的故事在许多地方都有流传,这里不再赘述。那些如花笑靥早已散落在历史的尘埃中五法辨认,但她们创造的文字却一辈一辈地传承下来,成为当地奸女的精神支柱,构筑了妇女之间隐秘的话语空间。当然,这些美丽的故事都不足为据,“女书”究竟是如何产生的,至今人们仍无从定论,其实,“女书”是由谁创造的并不重要,关键是“女书”是由女人创造出来给女人使用的。它的价值在于它的现在和未来,即如何认识和保护现在的“女书”,如何继承“女书”精神,并将之发扬光大。

中国历来是一个重“文”的国家,在中国,文字即权力的象征。秦始皂灭六国后统一文字,历朝历代,任何敢妄自造字的人立遭屠杀。“女书”虽然只是一套朴小群体中流行的文字,但宣告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象征着女人与男人的分庭抗礼。西蒙・德・波伏瓦说,女性的“第二性”地位是由社会环境造成的。相应的,“女书”的觉醒也是与当地汉瑶混居的社会风气及神秘的风俗息息相关的。

民俗民风

潇水河,弯了几个弯,弯出盈盈含情潇湘女。

山歌谣,唱了几天夜,唱尽悠悠潇水北流去。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江永也不例外。

到达江永的第二天,我们就亲眼目睹了当地人山殡的场面。当时,我们正站在县地税局前面,远远地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抬头一看,只见一队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慢慢向我们走来。走在最前面的足乐队,接着是由几个人抬着的豪华气派的纸扎的彩屋以及琳琅满目的各种物什,服孝者嚎啕而行,长子手捧灵牌,年龄最小的孝子骑坐布棺木上,其余亲朋好友手持花圈,肃穆地尾随其后。这时,守候在路

边的人马上点燃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在鞭炮的轰鸣声中,送葬队伍渐行渐远。他们将沿着这条县城唯一的主干道绕城一周,然后再将木送到坟地下葬。

在江永上江圩一带,年老的女性去世,要将她生前唱读的“女书”在灵前焚烧,或者放入棺木中随她下葬。这是当地的迷信,妇女们相信人死后进入阴问世界,她们希望在阴间能够继续唱文读“女书”。正因为如此,许多“女书”作品被付之一炬,传世者甚少,现存的绝大部分作品集中于清末民初。这也给鉴定“女书”起源的时间带来了很大困难。

最为奇特的是江水的婚嫁习俗。

在一次防谈中,“女书”传人何艳新老师为我们讲述了坐歌堂的情形,婚期定下来以后,新娘在结婚前一个月不再做农活,前10天,不见生人。晚上请老同(结拜姐妹)或同村要好的姑娘来陪睡,称“搂被子”。所请姑娘要帮其赶制嫁妆,练习唱哭嫁歌。出嫁前三天坐歌堂。第一天是开声,唱一首歌;第二天是小歌堂,晚饭以后上歌堂,一共唱六首歌,四首上座曲,两首退位曲;第三天是大歌堂,晚饭以后在祠堂唱一夜。娘家的姊妹和“搂被子”的姑娘、女方鼓手等唱“五更愁”,由姑嫂在楼梯上起歌,新娘在闺楼上接歌。

五更愁(“女书”作品之一)

一更愁

一本庚书放台头,句句写着要分离,字字为女添新愁,

二更愁

韭菜叶子绿幽幽,韭菜叶子爹不割,女儿年轻爹不留。

三更愁

白刀一把放床头,我今不愿嫁财东,了却此生恨不休。

四更愁

两条金鸡隔笼游,金鸡只只留得住,我娘口留心不留,

五更愁

金凤银凤放床头,人家出嫁心头欢,我今出嫁泪双流。

结婚前一天,“男方备大轿、乐队及聘金礼物,送至女家。婚日,新娘由伴女搀扶向父母及至亲行离娘礼后,由宾客涪送,乘轿至男方家门后,侍郎侍娘伴新郎对着轿门向新娘行三鞠躬礼,侍男吟诗:‘万里香气到此中,人间天上两合同。辟开一道红云路,恭请嫦娥下月宫。’在锣鼓声中,侍娘启轿帘引新娘步行进入洞房。新郎及其兄弟给每位亲客送打挂钱。晚宴,媒人居首席,酒过三巡,开始吟诗饮酒,吟一首诗,鼓手吹奏一曲。宴毕,送新郎人洞房,新郎、新娘对诗,一对一答数首,新娘作答不上状,始开房门。……次晨,新郎、新娘拜家堂,称‘告祖礼’或‘上贺’,由司仪者赞礼,先祖先神位,再父母,再对拜,均行三叩首礼。

“新婚三朝期满,新郎陪新娘回娘家,称‘回门’。回门后,新娘住娘家,逢年过节时由新郎接回住几天,自至怀孕后,才常住大家。”(1995,《江永县志》)

这种“不落夫家”的习俗在江永当地流传了很时间。这样的特殊婚姻制度给婚后的女子提供了短暂的自由,让她们有更多时间与结拜姊妹们一起研习“女书”,从而为“女书”的流传提供了便利。

说到这里,还要提一下江永特有的两种节日:斗牛节和过庙节。

斗牛节 每年农历四月初八这天,男人们举行斗牛活动,女性也得以空闲。于是,同村的未婚姐妹邀清出嫁仅二三年的本村姐妹回村聚会。妇女们用黑米粑喂牛,并各自带一些食物。在聚会中,她们尽情展示才华,互赠写有或织有“女书”的纸扇、花带、头巾,绣有“女书”的手绢,一起唱“女书”。不识“女书”的姑娘会向熟习“女书”的姊妹学习。为在斗牛节展示才华,姑娘们往往要提前十天半个月进行准备。

过庙节 每年农历五月初十以后,当地妇女都要在花山庙举行盛大的朝拜祭祀女帅的仪式。相传唐时,谭姓姐妹坐化于花山,故后人立庙祭祀。每年五月,妇女们前往焚香膜拜、奉献祭品,还要手持用“女书”写的祈祷女神保佑赐福的纸品,同声高唱,然后焚化。用“女书”求告女人的心愿,能最快得到满足。

这些节日对江永妇女学习“女书”起到了不可低估的推动作用。

女书传人

2005年9月,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阳焕宜老人去世,这标志着“女书”进入了“后女书时代”。目前,县内能识读“女书”的传人共有五位,其中最为声名显著的就是“女书第一男传人”周硕沂。周老小的时候,家里一个姑娘(姑姑)嫁到了“女书”流传的上江圩镇锦江村,通过姑姑,周老学习了一些“女书”。当他稚嫩的小手第一次抚上“女书”泛黄的书页时,他就被这美丽神秘的文字深深吸引住了。从此他将一生的幸福与“女书”紧紧拴在了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周老对“女书”一辈子的誓言。四十年前,周老第一个发现“女书”的重要价值,从此他为“女书”奔走呼号、夙兴夜寐。在“”期间,“女书”被认定为“四旧”,周老因此吃足苦头,饱受摧残,一生清贫。他保存和收藏的“女书”作品是不可多得的文化珍宝,为今天的学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资料来源。毫不夸张地说,今天“女书”能受到海内外的广泛关注,乃至跻身世界文化遗产申报之列,周老功不可没。

我们第一次见到周老是在7月12日举行的学术研讨会上。当时,周老正慷慨激昂地发表他对“女书”起源的看法,眼眶中闪动着激动的泪光。他的右手时而重重地挥下,以强调他活中的要点,那神态完全不像一位年近八十的花甲老人。“女书”让他变得年轻。

当天晚上,我们到周先生的住所拜访他。周老就住在县城中,但地方却十分隐蔽。我们绕来转去,问了很多人才找到周先生家住的那条巷子。巷子中没有灯光,在黢黑的夜中就像一只黑色的大眼睛打量着每一位来访者。穿过这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子,第一处灯火人家就是周老先生的住所。站在门口,我们犹豫着不敢进去,探头探脑地不断向里张望。正踌躇着,一位奶奶迎出门来接待我们,她就是周先生的夫人。周先生家面积不大,简陋的陈设与周老显赫的名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家具大多已经磨损得掉了漆,露出褐色的木板,看来已有不少年头了,家中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台新添置的彩色电视机,背朝窗户放在饭桌前。桌上的饭碗还没来得及撤下,显然两位老人刚用过晚饭,正守在电视机前看晚间新闻。这里简直是“女书”的海洋,墙壁上、沙发上,随处可见“女书”作品,有书法、画,也有纸扇。陶老师坐在周先生身旁,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根纸烟,与周老亲切地攀谈起来;我们则忙着四处打量屋中的“女书”作品。头发花白的周奶奶对我们特别亲切,她笑呵呵地为我们端水沏茶,又从屋内拿出一本手写的“女书”集,教我们学习女书。奶奶指着墙上一幅《黄巢杀人八百万》的“女书”作品用婉转沉抑的调子唱给我们听。在奶奶低徊缱绻的歌声中,我们听得如痴如醉……

时钟很快敲响了九点,陶老师站起身来,用眼色示意我们不要打扰两位老人的休息。两位老人家的和蔼可亲让我们如沐春风,尽管很舍不得离开,我们还是站起身来礼貌地告辞。周先生及太太与我们一一握手告别,一直送到门外。我们走出很远,还能看见两位老人久久地站在门外挥手。周先生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外出工作,膝下无儿女承欢,可以想见两位老人平常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偶尔来访的客人令两位老人怎样地欢欣雀跃。我们衷心祝愿两位可亲的老人身体健康、一生平安。

秀丽山水

据统计,江永的土地上共生活着17个民族,其中瑶族占总人口的一半以上。江永瑶民如此之多,是因为瑶族起源地千家峒就位于江永。根据瑶族世代相传的《过山榜》记载,千家峒是所有漂泊在外的瑶民朝思暮想的故乡。但由于年代久远,当年的千家峒旧迹已不可考,武汉大学的宫哲兵教授根据资料中遗留的线索,推断江永的千家峒为瑶族起源地。

女书虽然在汉族妇女中流传,却与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瑶族的开放风气深深浸染着当地的独特习俗,所以这里的妇女拥有比其他汉族妇女更多的自由。

此番江永之行,物质条件是艰苦的,精神收获是丰富的:师生的亲密无间,队员的浓浓情谊让我们意识到团体合作精神是多么可贵,“上下齐心,其利断金”,全体队员携手齐心、共同进退,我们终能实践梦想、创造奇迹;周硕沂先生对女书的坚定执着、不畏艰苦的探索精神也使我们深受激励,他教会我们不论处于何等艰难的境地,都要保持一颗热诚的赤子之心。

来江永前心中的疑惑现在多半已经得到解答,但更多值得我们深思和继续探究的问题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女书是一种涵盖范围极广的复杂文化现象,解读女书需要从多角度、多层次人手。我们主要通过方言调查考定女书起源的时间,判定女书的性质。由于考察时间有限,我们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基本确定女书起源时间不早于明清,女书是一种表音文字,是汉字借源文字。女书“档案”中记录的是妇女们艰难的生活、坎坷的命运、家庭的变故、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对结拜姊妹的思念和婚前少女生活的缅怀。女书是一部女性心灵史、血泪史。

暑期社会实践告一段落了,解读女书的活动却依然在进行。江永离我们渐渐远去了,女书却更近了。

(封面为湖南江永县档案馆珍藏的永州女书档案文献)。

上一篇:祖父王国维:留在上海的记忆 下一篇:“红色沙龙”梅龙镇酒家和它的“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