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杨义先生讲李白

时间:2022-09-20 02:01:02

杨义先生,是我非常景仰的一位学者。大学时,我抛下自己所学的新闻专业,而转于中国文学的幽深与甜蜜中苦读,个中缘由,一是与自己温软的天,性相合,另一方面,则是受了杨义先生所著书卷的“蛊惑”,对其大作《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印象已不深,而尽显其个性和独到灵思的《中国新文学图志》,当时阅读的美好现在却历历在目。然成家立业之后繁琐种种,与杨义先生书作相隔已数载,新近逛网上书店发现杨义先生所著《读书的启示》,便赶紧购来,一睹为快,数睹则受益颇深。此书为杨义先生近年来在世界各地的学术讲演录结集,虽为讲演录,却因之其口语化的风格和不羁无拘束的畅谈,而更显其独特的学术个性,读毕掩卷,虽与杨先生未曾谋面,其恣意昂扬的精神风貌却已驻于脑海。今择出此书第四辑第三篇《李白诗的生命体验和文化分析》中我自认为的精华句段,版面有限,虽摘录不多,我想对大家还是有很大启发的。

1、黄金时代,天才诗人

李白名满天下的时代是公元8世纪。这是以开元、天宝盛世为标志的中国政治社会史上的黄金时代;同时,以李白、杜甫和王维为代表的中国诗歌也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所以,李白是处在盛极千古的,既是国家民族的黄金时代,又是诗的黄金时代的交叉点上。……闻一多先生曾经讲过:一般人爱说唐诗,我却要说诗唐,诗的唐朝。读懂唐朝,才能够欣赏唐朝的诗。对李白也是这样,只有读懂盛唐,才能够理解李白诗的文明内涵和精神气质。

2、明月情怀

李白怎么样改造中原文坛的呢?我们以他的《把酒问月》为例:“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他拿起酒杯来问,月亮是什么时候来到天上的。你攀月亮攀不到,但你走的时候,月亮却总是随着你。这是别具风采的盛唐人的姿态。诗人借着酒兴,与月对话,对人生和宇宙的秘密进行哲理追问。但月亮是什么时候有的?无从作答。他问的是宇宙起源和生成的深层奥秘。这样的问题大概只有屈原的《天问》中出现过。诗人问月时,半含醉意,半呈天真,人和月之间进行情感的交流、生命的浑融。所谓攀月不得,讲的是人和月远离。但月行随人,讲的却又是人和月相近。在这一攀一随的动作中,就包涵着非常丰富、生动的生命感。唐朝人对月亮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中国诗歌最美好、最透明的一种想象,跟月亮有关系。譬如,比李白大十一岁的张若虚写过一首乐府诗叫《春江花月夜》,诗人面对宇宙的苍茫空间,发出一种哲学的叩问:“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在烟渡浩淼之中,来体验春、江、花、月、夜,这么一种循环交错的意象。散发着一种奇才和奇气。诗人接着追问天地的奥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的诗歌留下来的不多,闻一多说:孤篇压倒盛唐。这篇作品在诗歌史上占有很崇高的位置。李白与张若虚一样也是在问月,也是在进行人和月对话。但在李白的意识中多了一种诗人的主体精神,一种未被世俗礼法束缚和异化的主体精神,一种出于自然赤子而入于神话奇幻的主体精神。他问月,关心的不仅是人间的喜怒哀乐,还关心月亮的日常起居。他问它是怎么发光的,怎么登临普照的,怎么升沉出没的,充满着物活论的气息。它像明镜一样,飞临红色的宫阙,其生命力弥漫在天地之间。你夜间怎么样从海上升起来的,你在拂晓又怎么样向云间隐没?李白不断追问生命的过程,关心吃不死药飞到天上去的嫦娥,关心嫦娥的孤独和寂寞。人和天地的情感就这样沟通起来。李白的《把酒问月》比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多了一点神话的想象和超越性。李商隐也写过《嫦娥》,李白比李商隐多了一些博大的、空明的对生命的质疑。所以李白的诗上承张若虚,下启李商隐,富于超越性和很强的主体性,创造了一种酒道和诗道、人道和天道相浑融的境界。

3、李白精神上的关键点

李白诗对盛唐气象的表达有他独特的美学方式。这集中体现在三点上:第一是醉态思维;第二是远游姿态;第三是明月情怀。李白以醉态把自己的精神体验调动和提升到摆脱一切世俗牵累的、自由创造的巅峰状态。他一生爱入名山游,以远游来拓展自己的视野和胸怀,把雄奇和明秀的山川作为自己辽阔、博大精神的载体。同时,他又用明月这个意象,引发人和宇宙之间的形而上对话。所以说,李白精神上的关键点是醉态思维、远游姿态和明月情怀。

宋以后的人不太理解李白。理学和政治专制主义的压力,使他们活得很沉重。他们认为文学要栽道、要经世。这种偏狭的价值观限制了他们的眼光。因此,他们对于李白所提出的有关宇宙、人生的本体论问题无所用心,或者不感兴趣,简单地认为,李白只不过写风花雪月,只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而对于社稷苍生并不关心。譬如说,王安石曾经选过四家诗,座次是怎么排的呢?杜甫、韩愈、欧阳修,最后才是李白。他认为,虽然李白的诗写得很潇洒,但是其见识很卑污,十句有九句都讲女人和醇酒。虽然后人对王安石这些话的真伪有所辩驳,但是王安石。甚至不止王安石的宋人,对李白通过对女性、对酒、对月亮的体味去叩问人生和宇宙的深层本体论的问题不理解,则是无可辩驳的。实际上,后人不理解的地方正是李白极大地开拓了中国诗歌对宇宙人生的本体论思考,从而创造出来的难以企及的诗学奇观。所以我们讲,对李白也好。对杜甫也好,我们后来的研究受宋人影响很大。实际上,杜甫在盛唐名气远远比不过李白。因为李白是一个明星型的诗人,拿起酒来就能作诗。杜甫是苦吟的,吭吭唧唧地在家里推敲文字格律呀这些东西,他的临场效应就不如李白,连杜甫也承认:“白也诗无敌。”中晚唐之后杜甫的影响就上升了,宋人把杜甫做大了。但杜甫的诗实际上大于宋人的理解。李白到了宋人那里隔膜的东西就更多。宋以后的诗话、诗评越来越多,而触到李白神经、触到李白文化深处的东西反而少了。杜甫的作品是中国诗歌具有厚实传统的象征。但是李白这种精神状态、这种诗歌方式、这种审美形式,对于中国人来说,永远都是很好的提升、很好的调节和很好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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