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 第11期

时间:2022-09-20 01:54:49

临终抢救

冯骥才

对于历史生命,如果你不能延续它,你一定要记录它。

半年前,我还担心那个新兴起来的口号“旧村改造”会对古村落构成伤害。就像当年的“旧城改造”,致使城市失忆和千城一面。然而,更“绝情”的城镇化来了!对于非遗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连根拔,一种连锅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毁灭。

城镇化与城市化是世界性潮流,大势所趋,谁能阻遏?只怪我们的现代化是从进入改革,是一种急转弯,没有任何文化准备,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身边极具遗价值的民间文化当作文化,就已濒危、瓦解、剧变,甚至成为社会转型与生活更迭的牺牲品。

对于我们,不论什么再好的东西,只要后边加一个“化”,就会成为一股风,并渐渐发展为飓风。如果官员们急功能近利的政绩诉求和资本的狂想再参与进来,城镇化就会加速和变味,甚至进入非理性。

此刻,在我的身边出现了非常典型的一例——杨柳青历史上著名的画乡“南乡三十六村”,突然之间成了城镇化的目标。数月之内,这些画乡所有原住民都要搬出。生活了数百年的家园连同田畴水洼,将被推得一马平川,连祖坟也要迁走。昔时这一片“家家能点染,户户善丹青”的神奇画乡,将永远不复存在。它失去的不仅是最后的文化生态,连记忆也将无处可寻。

积极的应对永远是当代文化人的行动姿态。我决定把它作为“个案”,作为城镇化带给民间文化遗产新一轮破坏的范例,进行档案化的记录。同时,重新使用十五年前在天津老城和估衣街大举拆迁之前所采用过的方式,即紧急抢救性的调查与存录。这一次还要加入多年来文化抢救积累的经验,动用“视觉人类学”和“口述史”的方法,对南乡三十六村两个重点对象——宫庄子的缸鱼艺人王学勤和南赵庄义成永画店进行最后一次文化打捞。我把这种抢在它消失之前进行的针对性积极的文化抢救称之为:临终抢救。

我们迅速深入村庄,兵分三路:研究人员去做传承人与村民的口述挖掘;摄影人员用镜头寻找与收集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并记录下这些画乡消失前视觉的全过程;博物馆工作人员则去整体搬迁年画艺人王学勤特有的农耕时代的原生态的画室。

通过这两三个月紧张的工作,基本完成了既定的目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亲历了中国城镇化背景下农耕文化所面临的断裂性破坏的严峻现实。面对它,我们在冷静地思考——将采用何种方法使我们一直为之努力来保证的文化传承工作继续下去。

应该说,这是我们面对迎面扑来的城镇化浪潮第一次紧急的出动。这不是被动和无奈之举,而是一种积极的应对。对于历史生命,如果你不能延续它,你一定要记录它。因为,历史是养育今天的文明之母。如果我们没了历史文明——我们是谁?

磨功

杨镇江

磨刀不是花拳绣腿,是地地道道真功夫。

在乡下长大的我们,最懂得“磨”的含义。

先在水缸里打一盆清水抬到磨石边,把磨石洗净,然后躬下身子,双手紧握镰刀。握镰,常常是一只手握着镰刀把,一只手压着镰刀尖。开始磨了,握着镰刀把的手负责用力往前往后推拉,压着镰刀把的手除了要压着镰刀尖的刃磨外,还要负责在水盆里打清水来冲洗刀与磨石在深度摩擦后产生的黏液,以保证磨石对刀刃有足够的摩擦力。

“磨”的含义体现在动作的持久与反复上,能“磨”出一个人的耐性来。先要把镰刀缺口的地方放在磨石粗的一面把缺口磨平,再把已经全部变钝口的刀刃放在磨石细的一面,慢慢地反复磨。这个过程常常需要半个时辰,一点都不能急。磨到最后,用大拇指试试刀刃,若是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就算磨好了。或者,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放在刀刃上,用嘴吹,头发整整齐齐断落,也算磨好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费时慢慢磨好的镰刀最能给人成就感。看到刀锋所过之处,鲜嫩的青草非常情愿地委身于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装满背篓,真有一种诗意人生的感觉。

十岁那年夏天,由于没有磨好镰刀就去割草,结果没割上几刀草,镰刀在坚韧顽强的山草面前缴械投降,迅疾滑向左手食指,连指甲带肉割去了半边。直待食指长全之后的第二年,方知磨刀不仅仅是为了“欲柴工”。于是,老老实实地接受“磨”,直至能把刀刃变得锋利,能把刀面变成一片铮亮,射出令草木胆颤的寒光。

皮匠

张景祥

皮匠说,落叶总是要归根的。

他姓张,是个皮匠。他不但会熟皮子。而且会做各种皮活,像马鞭子、马拥子、夹扳子、马鞍子、马肚带等。

皮匠最拿手的是做马拥子。先用麻木卷上麦草,缝制成马拥子形状,再用剪裁好的皮子包起来。包皮子是个技术活,先要选皮子。马拥子内侧要选膪皮,膪皮软而柔,不伤牲口。马拥子外侧要选牲口屁股蛋子上的皮,这种皮厚而硬,不易变形。两种皮子选好后,就可以缝针了。针是村里的铁匠打制的,比平常的针粗长好几倍。线则是用皮条做的。软硬不一的皮子,皮匠缝起来很顺手,一个马拥子不到一小时就缝好了。马有大小,马头有大小,皮匠做的马拥子也大小不一。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的马,都能量头使用。皮匠做的马拥子把式用起来既方便,又磨不坏牲口的肩胛,所以人人都喜欢。

皮匠整天在那个臭气熏天的作坊里忙碌着,累了就在脏兮兮的床上一躺,吧唧吧唧抽几口烟。皮匠给村里人做了不少皮活,他从来不提钱的事。皮匠说,有吃有住就行。

皮匠嗜酒,他有一把二弦的木琴,喝醉的时候就弹琴唱歌,唱个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间透着昏暗灯光的小屋,飘出如泣如诉的歌声,如失去崽子的老狼痛苦地吼叫。歌声在庄子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游荡,让夜行的人心里发怵。

皮匠在村里一干就是四年。第五个年头,他回了一趟家,两个月后,皮匠领回了一家十口人。村上给皮匠一家落了户。这年夏天,皮匠家的七狼八虎一起动手,盖起了大大小小十几间房屋,这是村里有史以来房子最多的家庭。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几年后,村里的拖拉机多了,牛马少了,皮匠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又过了几年,皮匠真的老了,他干不动皮活了,下岗了。皮匠虽然有八个儿子,但他没有把手艺传给任何一个。

有人说,皮匠心硬。皮匠说,该撂的东西就要撂掉。皮匠常常给人说,他想回老家去。终于有一天,在他的第八个儿子成家后,他领着老伴回老家去了。皮匠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只带了个皮褡裢,褡裢里装着做皮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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