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语文“对抗”

时间:2022-09-17 12:41:24

同语文“对抗”

上海作家叶开在客厅里和客人聊着孩子的教育问题,女儿乔乔就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插上两句嘴,偶尔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但聊着聊着,叶开察觉到身边的女儿没了动静。10岁的乔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后摸出了《格列佛游记》,正咬着指头看得津津有味。

在乔乔的卧室里,除了放着钢琴,还有两个书架,上面摆着瑞典儿童文学作家林格伦的《小飞人卡尔松》等9本著作、全套7本的《哈利•波特》、一整套43本的全球儿童文学名著丛书、中国四大名著彩图本,还有《伊索寓言》、法布尔的《昆虫记》、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吉卜林的《丛林之书》等等。

41岁的叶开是著名文学杂志《收获》的副编审,这些书都是他精心为乔乔挑选的,几乎挤满了两个书架。

这个痴迷于看书的小学生,对她的语文课本,却一点儿都不待见。“我不喜欢语文课本。”小女孩瞪大眼睛颔了颔首说道,仿佛做了一个郑重声明。4年多来,乔乔的9本语文课本,只有在她做作业时,才有机会进入她的卧室。在自己的书架上,乔乔没有为这些课本留下任何位置。

语文里非语文的因素太多

2009年,在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语文教学与研究》教师版上,叶开一口气写了12篇专栏文章,对语文教材和语文教育的现状进行批判。专栏取名“语文之痛”。

叶开的这种痛感,始于2008年秋天。那时,他正忙于写作。乔乔的学习,基本全由妈妈王琦负责辅导。王琦是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的副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博士,叶开认为由她来辅导女儿学习绰绰有余。但很快叶开就发现,妻子根本无法对三年级的女儿进行有效辅导,尤其是无法辅导女儿的语文学习。乔乔在前两年语文经常考100分,可那段时间拿回来的成绩单上面,成绩一次比一次低。由妈妈辅导的语文作业,上面经常一大片叉。

在学到《智烧敌舰》时,乔乔又遇到了一道难题。题目要求她回答三国时期最足智多谋的人是谁。因为刚看完《三国演义》彩图本,乔乔自信地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孔明和庞统”。这个答案也得到了妈妈的认可。结果当天晚上,孩子却伤心地回来了。语文老师的标准答案是“诸葛亮”。班里有几个男生也看过《三国演义》彩图本,他们问老师,“为什么不能是庞统?”老师回答,在小学阶段答案只能写诸葛亮或周瑜,写孔明也算错。

为了消解女儿的怨气,古典文学博士王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叶开,不得不同时出面跟女儿解释:“庞统是不亚于诸葛亮的一个重要的谋士,刘备西征蜀国,主要靠庞统而不是诸葛亮,诸葛亮是靠《三国演义》演绎出来的,事实上庞统不比诸葛亮差。”

乔乔这才微笑起来。两位博士当时也笑了,不过是苦笑。这是叶开第一次被孩子的语文教育刺痛,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小学三年级的语文题上马失前蹄。

他进而感叹道,小学是孩子学习的黄金时代,因为孩子的记忆力非常好。“可是,”他话锋一转,气愤地说,“在小孩最需要汲取人类文明精华的时候,有人却给他们喂了垃圾。教材里面,有好多非常糟糕的东西!”

叶开把乔乔的几本语文教材全都仔细看了一遍。2008年11月,他写了第一篇批判语文教材和语文教育的文章《语文的物化》。在文章中他写道:“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里选入了很多与花草树木有关的文章。在这些文章里,作者不是欣赏鲜花自身的美丽,而是在鲜花这个符号上寻找道德寓意。”“现在的语文里,非语文的因素太多,太多泛政治化、泛道德化的因素,老师又教得太保守太落后,学生不喜欢。”

假期都在忙着“倒垃圾”

当时9岁的乔乔看了爸爸的文章,咯咯直笑。“我们都不喜欢语文课本。他写得太好玩了。”她评价道。

其实对于自己的语文课本,乔乔在一年级的时候还是感觉“挺好玩的”。她记得,一年级的语文书上有好多图画,有小动物,还讲爱护环境,“看上去没有那么讨厌”。

翻开一年级下学期的语文课本,学到《三过家门而不入》时,乔乔当年用红笔在彩色书页下角,吃力地写下了“舍小家,顾大家”6个稚拙的字。她回忆说,语文老师告诉他们,“大家”里有很多“家”,就是“国家”的意思。当时刚刚7岁的小姑娘,始终没弄懂“大家”的具体意思,只是很固执地认为,“大禹就是一条鱼,所以他才治水”。

虽然很多东西搞不明白,但书本上的图案还是吸引了乔乔。“当时我觉得,哇,好奇妙哦!”她边说边做出夸张的表情。

当时在课堂上,老师写什么她就跟着一笔一划地模仿。回到家里,她则开心地看《小小建筑师巴布》《猫和老鼠》等动画片和《哈哈画报》上的漫画。

但到了三年级,写作文成了语文课上的重头戏。同学的书包里,慢慢开始有了《优秀作文选》。看到有同学买“作文套餐”,乔乔出于好奇借来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她还是喜欢爸爸不久前给她买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其次是《林格伦文集》。

语文课本开始变得让她“一点都不喜欢”。她更不喜欢的是书包里的教辅书《一课一练》,这占据了她课后很多时间。比如,乔乔每天需要填很多反义词和近义词,这常常让她的博士父母为难。他们不愿像其他父母那样给女儿买《近义词词典》或《反义词词典》,于是就安慰女儿:“我们认识出这些教辅书的人,这东西他们自己的小学不用,自己的孩子也不用,你就随便应付一下算了吧。”

一次假期快结束时,乔乔的班主任来家访,问孩子这个假期都在做什么。叶开笑着回答:“忙着倒垃圾。”

这让年轻的女英语老师一愣,叶开马上解释说,“孩子在学校学了半个学期的语文,肚子里装的都是垃圾,我们利用假期给她倒出来。”

“倒垃圾”的方法,则是给孩子买经典作品阅读。叶开给女儿买了一个四层的书架,书架上多了《哈利•波特与密室》等《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的续集,也有了《窗边的小豆豆》《唐诗三百首》等名著。

这些刚刚摆上书架的书,很快就被乔乔一本一本地“消灭”掉。在咬着指头,发出一次次咯咯的笑声后,乔乔也把《哈利•波特》里的女主角赫敏奉为自己的偶像。

叶开因势利导,告诉乔乔,不仅小说和电影中的赫敏很聪明,现实中赫敏的扮演者艾玛•沃特森也很聪明,考上了美国很好的大学。于是,沃特森也被乔乔视为榜样。

在三年级以前,乔乔在课堂上很少说话,但看到小说里赫敏在上课时经常举手提问,她决定向偶像看齐。以后上课时,脑袋后晃动着两个马尾辫的乔乔,经常把手举得很高,希望老师能叫自己起来回答问题。可是,她很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想法经常和老师的不一样,尤其是在做阅读理解的时候。乔乔撇着嘴,一本正经地说:“我语文课上喜欢发言,就是有时候没有办法说到老师的那个点子上。”

2009年秋天,叶开第一次参加了女儿的语文公开课。课上老师讲的是课文《带刺的朋友》。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电视机、投影仪等设备齐全;学生6人一组,课桌面对面拼在一起,像圆桌会议一样便于分组讨论,颇有一种民主、平等、交融的气氛。

课堂上一让提问,叶开就看见乔乔把右手举得高高的,但老师就是不点她。后来老师说换个方式,找不举手的同学提问,乔乔故意把手放下,但依旧没被点到。叶开在后面看着,觉得一阵阵心酸。

乔乔告诉爸爸,这种公开课事先已经演练好,一旦有提问机会,班里大多数学生都要举手,但老师只找举左手的人回答。

这让叶开想起了30年前自己上公开课的情景,也让他异常气愤――“30年了,语文教育时至今日还在表演和说谎,不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我们最应该反对的就是虚假!没有真的善是伪善,没有真的美是臭美。”11月底,在应邀给上海一所知名小学的老师做讲座时,叶开始终强调自己的这一观点。他给讲座取的题目是“教书还是教真”。

叶开和王琦从来不让乔乔参加朗诵比赛。在他们看来,那种规定题目的朗诵充满了虚假情感。他们要求乔乔,平时在班里要朗诵的话,要用正常语调,不要假天真。

同样在他们看来虚假无趣、没有真情实感的,还有乔乔每个学期都需要背的名言。在叶开看来,这些名言很多是编者自己编的,“背这些垃圾还不如背老子孔子,或者是唐诗宋词”。所以每次老师要父母监督孩子的背诵作业时,叶开总是直接在乔乔的课本上签字了事。

“我们就是不参加无聊的事情!”王琦干脆利落地总结道。

乔乔把眼睛从《格列佛游记》里挣脱出来,抬头回应了一句:“我的父母很宽松,能有他们做父母太幸福了。”

语文课把孩子弄得遍体鳞伤

背诵名言可以轻易应付,但像在文章中划好词好句这样的作业,常常难倒乔乔和他们家的两位文学博士。

老师说按“aabb”格式划好词好句,乔乔觉得课本里没什么好的,就随便划了划。班上有个男同学,把“爸爸妈妈”划出来,结果得了A-。

每次划好词好句时,叶开都很紧张。这位《收获》杂志的副编审不知道哪个词比另一个词更高级。“难道这个词是部长级,那个词是科长级?”他反问道。

他把划好词好句比作揪树叶,并形容说,“即便你揪下所有的树叶,也不会体会一棵大树的美。”但批判归批判,为了减轻女儿的痛苦,他和妻子还是得耐着性子帮乔乔划好词好句。

在他眼里,中国传统的国文教育注重修辞和交流,以此形成个人道德观和社会人生观;而现在的语文教育则跟外语教育一样,光注重语法。语文课不仅违背了语言规律,而且“极其乏味,肢解了整个语文教学的整体性思考”;在肢解了语文的同时,也让孩子变得分裂。

“孩子就是一个易碎品,语文课把他们弄得遍体鳞伤,然后家长回家再把这些碎片,一片一片给粘起来。”叶开直言,自己和许多正上小学的孩子一样,都有这样的感受。

“我感觉一半在学校里,一半在家里,在中间被切了两半。”乔乔皱着眉叹口气,像个小大人。

他唯一庆幸的是,女儿乔乔从8岁起,便学会了用他推荐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排毒”。

看到女儿在这些经典作品间流连忘返,也让叶开对真正的语文有了信心。

开家长会的时候,叶开发现很多家长对语文教材根本不懂,不少孩子平时由爷爷奶奶接送,父母偶尔来开一次会,光顾着围上老师问孩子的分数。

看到讲台上的老师年复一年已经麻木,而很多家长又浑然不知,叶开最终答应写专栏。“三聚氰胺奶粉毒害孩子的身体,垃圾课文伤害他们的心灵。”他决定为孩子们做一些“排毒”工作。

他着实领教了所谓的“教材体”,即教材编写者根据教学大纲的需求,“生产”出的主题先行的课文。在乔乔的语文课本上,叶开发现编者将安徒生作品《一个豆荚里的五颗小豌豆》中的故事,改编成了《一颗小豌豆》,但那是颗“做好人好事的雷锋版小豌豆”。乔乔看过四卷本《安徒生全集》,在课堂上指出课文中不符常识之处,老师告诉她“可能你看的那个版本不一样,入选时有所删改”。

叶开认为,这不应该怪老师,而是由于“教材体”编写者“非常无趣乏味”,他们编出这种课文,对小孩子的美学和人文教育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在给别人推荐书目时,叶开总喜欢推荐女儿乔乔喜欢读的《哈利•波特》《吹小号的天鹅》《昆虫记》《天上掉下个大蛋糕》《小王子》《丛林之书》等外国儿童文学名著。

有人质问他:“中国就没有好的作品吗?”

“有,但适合孩子阅读的不多。”叶开直截了当地回应道。

有老师问:“我们能怎么办呢?教材就是这个样子,考试就考这个教材,我们不能不用啊。”

叶开给出的建议是,语文课可以上得再简略一些,老师自己可以多看一些经典,然后把孩子带向经典之路。

关于这一点,他和不少人达成共识――现在不少老师在自信而勤奋地做着愚蠢的事情,如果大方向错了,老师越负责,对孩子的伤害就越大;把这个易碎品摔得越碎,家长要想粘起来,就越不可能。

在叶开看来,能把这些碎片重新粘成成品,便属万幸。他担心的是,这条语文教育流水线,会把一个个像乔乔这样原本爱读书的孩子,在读教材做习题的过程中,完整地教成废品。

在一篇专栏文章的结尾,他沉痛地写道:“在教育工具化,教育关系物化的理念控制下,语文教材的编选,从小学的虚假道德、中学的空洞理想到大学的无趣审美,形成了一条严格运行的废品生产的流水线――学生们寒窗苦读10年,毕业之后,人人都成了合格的废品。这才是语文教育的真正伤痛。”(南极冰荐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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