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 第10期

（接上期）

大妃殉葬

在历史上，最高权力的交接往往伴随着血腥和死亡。地处东北一隅的后金国也不例外。皇太极被众人推为先汗继承人之后，诸贝勒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作出了另一个重大的政治决定，迫令大妃阿巴亥自尽。据清代官方文献记载：大妃是乌拉国满泰贝勒之女，她非常美丽，然而嫉妒心太强，经常使大汗不悦，虽然心机颇深，但终究被大汗明察所制，因为怕把她留下来祸乱国家，所以大汗在死之前留遗言给诸贝勒，说：我死后，一定要让她殉葬。诸位大贝勒把努尔哈赤的遗言告诉阿巴亥，她支吾着不愿答应。诸位贝勒说：先汗有遗命，你不服从也不行。无奈之下，阿巴亥只好穿戴好以珠宝装饰的朝衣，并哀求诸贝勒说：我自从十二岁开始侍奉先帝，丰衣美食，已经二十六年，因为不忍离开大汗，所以愿相随于地下。我的两个小儿子多尔衮、多铎，请恩养他们。诸贝勒哭着对她说：两个幼弟我们要是不加以恩养，就是忘记了父汗，我们岂有不好好恩养的道理。于是阿巴亥在十二日辛亥辰时自尽，但也有说法认为她实际上是被众贝勒用弓弦勒死的，时年三十七岁，并且与努尔哈赤同柩安放，巳时出宫，安放于沈阳城内西北角。两位小妃阿济根、代音察也一同殉葬。

通过以上记载，似乎阿巴亥的殉葬是努尔哈赤的遗命，然而只要我们联系当时的政局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这个所谓的先汗遗命，是根本不存在的，完全系诸贝勒所捏造。从时间上来看，八月初七日，努尔哈赤专门召大福晋阿巴亥相会于叆鸡堡，到十一日去世，其间有四天时间，二人朝夕相处，如果努尔哈赤要阿巴亥殉葬，他完全可以亲口告之，讲明从殉的理由和意义，安排其子的生活及其他问题。努尔哈赤对儿女，尤其是幼子，是非常疼爱的。如果令阿巴亥殉葬，那么她的儿子多尔衮、多铎都未成年，母死之后，谁来照顾，恐怕很难不受兄长们的欺凌勒索，努尔哈赤是不会不考虑这些的。

退一步来说，即便努尔哈赤有让阿巴亥殉葬的想法，在病重的时侯也很难做到没有一点暴露，而大福晋阿巴亥又素以有机变而著称，数日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点也感觉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而如果觉察到了此一危险正在向她迫近，那么她决不会束手待毙、无所作为，毕竟她的三个儿子领有两旗，长子阿济格也已长大成人，完全可以进行一番较量，而不会向十二日那样突然得悉这一意外遗命而毫无准备。联系到八月十二日卯时代善通知诸贝勒议立皇太极，一个时辰后阿巴亥即被迫自尽，其行动之迅速，事机之突发，以及阿巴亥的“哀谓诸王”，我们完全可以断定，这是诸掌权贝勒所策划的一场突然，瞬间内，大福晋阿巴亥即香消玉殒。

但是追根溯源，为什么诸贝勒如此仇视阿巴亥，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呢？观察天命末年的政局，基本可以断定主要有两大因素。

一是诸贝勒对于阿巴亥的得宠及由此导致其三个儿子的受宠，十分不满。后金国之所以能有今天，与四大贝勒及其他众多贝勒、勋臣的出生入死、拼命冲杀，是分不开的，他们南征北战数十年，艰苦创业、奋不顾身、留血留汗数十年，才有了今天，既便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很难跻身后金国的核心决策层。而相反，年方八岁、六岁的多尔衮、多铎，十四岁的阿济格，在天命五年（公元1620年），就被立为和硕额真，成为后金的九大贵族之三，不久之后，十岁出头的多铎及其兄阿济格即被命各主一旗，多尔衮也是十五牛录之主，并即将成为一旗之主，他们有什么功劳，他们出了什么力，他们又有什么军功政绩？难道不是完全倚仗母亲是汗的爱妻而“子以母贵”吗？因此，众多贝勒们对于阿巴亥非常反感。

二是因为阿巴亥聪明机智，且有雄心壮志，此时若不立其子为君，等若干年之后，多尔衮、多铎长大成人，都能领兵打仗、冲锋陷阵之时，他们手中握有两旗，实力雄厚，又有母后作为后盾，必将成为一股可怕的政治力量，既有政治格局也将被打破，而作为既得利益者的诸贝勒的切身利益是否还能得到保证，就很难说了。更要命的是，阿巴亥身为大福晋多年，一定知晓很多军国机密，特别是努尔哈赤生命的最后几天，只有阿巴亥在身边，二人之间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阿巴亥完全可以以先汗政治嘱托人的身份，口传遗命，对诸贝勒、功臣的升迁、贬斥、奖赏、惩罚施加影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巴亥存在一天，就会被众贝勒视为最大威胁，必欲去之而后快，历史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而托汗父之命逼令阿巴亥殉葬，既趁机消除了隐患，又使她的几个儿子无法反抗，日后也找不到借口，只有老老实实地听从四大贝勒的安排和调遣。这样一来，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主持大计

九月初一日，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其他贝勒、八旗官将齐聚于大政殿，设銮仪护卫，焚香奏乐，报告上天，皇太极正式即位。仪式举行过后，按照后金传统，皇太极与诸贝勒需要议定君臣之仪，表示上下和睦，并书写誓词，诏告天下。誓词的地位非常重要，他实际上是归范后金权力分配、界定汗与诸贝勒权利地位和相互关系的根本大法，无论对于大汗还是诸贝勒都有很强的规制作用。誓词有多份，首先大家表示拥戴皇太极为君。其次，皇太极需要表明他身为大汗的责任及其对诸贝勒应尽的义务和许诺的保证。皇太极立誓说：今天兄弟子侄共同推举我为君主，我如果不尊敬兄长，不爱护子弟，不行正道，明知道不正确的事情还要去做，如果兄弟子侄稍微有所过失，就削夺他们的人丁，或贬斥或杀戮，就请天地鉴之，夺减我的寿命。我如果能够尊敬兄长，爱护子弟，推行正道，就请天地保佑我，使我的寿命延长。如果有不知道而误做错了事情，也请上天原谅。

从这份誓词我们可以看出，皇太极并不甘心地给自己加上了层层束缚。例如：必须尊敬兄长。所谓兄长的标准，不是仅按年龄来定，而是主要取决于权势，即主要指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三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主要体现为兄弟关系，而非君臣关系，不是汗来管理三大贝勒，而是兄弟并列，汗要尊敬三位兄长；皇太极还必须保证诸贝勒的旗主之权和牛录之主的权益，不得随意没收人丁；同时还要保证诸贝勒的人身安全和政治地位，不能因为诸贝勒有些小过失，就将他们贬革或杀戮。此外，还要保证自己行正道，不做非义之事，这一规定就更有玄机了，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非义之事，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立场上往往会有不同的看法。而在政治斗争中，往往是势力强大的一方决定事件的正确与否，也就拥有这一条规定的最终定义权。在当时诸贝勒权大而汗权势微的情况下，这一条规定显然是不利于汗而有利于诸贝勒的。

接着三大贝勒率诸贝勒对汗盟誓，这份誓词同样写明了他们对汗应承担的责任、应尽的义务和应享受的权利，他们要表明拥戴皇太极为新汗，要忠心事君。然后，三大贝勒又单独立誓，他们表示：我们三个人要教训子弟，不纵容他们恣意肆行，不使他们惹祸上身。我们还要善待子弟，如果子弟藐视其父兄，媚惑君主，希图宠幸，不行善道，那么就请天地鉴察，迅速夺减他的寿命。如能遵守盟誓，尽守忠良，就请天地保佑，使子孙昌盛，寿命延长。

这份誓词讲了三个问题。第一，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与阿巴泰、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等十一个贝勒之间，有着管教与被管教、辖束与被辖束的关系，三大贝勒对十一个小贝勒，有管教之权，有辖束之权，甚至于还可以说有此种义务。如果三大贝勒没有行使管教之权，没有尽到管教十一个小贝勒的义务，使他们恣意妄行，三大贝勒就形同失职，要遭到天地谴责，“殃及其身”。在这里，三大贝勒俨然成了其他贝勒的家长，后者是其子弟，子弟有过，家长有责。

第二，十一个小贝勒必须尊敬三大贝勒，不许“子弟藐其父兄，媚君希宠”。这实际上等于规定了小贝勒的效忠对象不止有大汗，还有身为父兄的三大贝勒，甚或在效忠顺序上，后者来得还要更直接一些，而小贝勒必须听从三大贝勒的管束，惟其马首是瞻，不许他们靠近大汗以致加强汗的势力。

第三，如果三大贝勒能遵守盟誓，既尽忠良，又能监督大汗不违背优待诸贝勒的誓词，那么三大贝勒就能为天所佑，“子孙昌盛，寿命延长”，其现有的特权和利益，将可以传给子孙，不致被汗夺减、罚没。

以上为三大贝勒的誓词，对于其中所规定的内容，作为被管教一方的小贝勒也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十一位小贝勒立誓道：我等如果背着父兄而在私下里谄媚于君主，在汗与大贝勒之间进谗言，那么就请上天降罪，夺减他的寿命。如果一心为国，并不怀有邪念，那么就请天地保佑，延长他的寿命。这份誓词的立誓人分别是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岳托、硕托、萨哈廉、和格等十一人。他们在这里公开地表示服从三大贝勒的管教，听其约束，而且明确地说明不得“行谗间于汗、贝勒之间”，即不得背叛三大贝勒而只听大汗的话。

通过以上这些誓词，我们可以看出，三大贝勒成为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一方面，他们对于大汗，不以君臣而论，只以兄弟相称，虽然双方都立有誓言，规定了彼此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但对于皇太极的束缚条目多且密，而对于三大贝勒的约束则大多为虚应故事，无实质意义。二者之间显然并不是平衡的。另一方面，三大贝勒相对于十一个小贝勒取得了绝对优势地位，这些小贝勒更象是三大贝勒的附庸，而不象是后金国大汗的臣子。而在他们当中，又尤属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丧失的利益为最多，他们失去了旗主应有的权益和应当享受的地位，而只是在两年以前的朝贺仪式上，他们还在与四大贝勒同样行礼，如今这种境况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仇恨的种子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萌芽了。

皇太极终于顺利登上了汗位宝座。纵观整个汗位交接过程，代善虽然让出了继承汗位的机会，但我们可以看到，代善系统的利益不但未受丝毫损害，甚至又获得了很多以前从未拥有过的权益。皇太极的继位，是代善等诸贝勒根据努尔哈赤确定的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体制而集议推选的，那么，皇太极当上天聪汗以后，按常理即应遵循共治国政体制，而要实行这一制度，即完全按照努尔哈赤宣布的共治国政体制来管理金国，又会使得代善等人仍然处于与其他一些贝勒平等的地位，他们对此并不满意，所以既要保存这一制度的基本内容，又要略加修改，以扩大、维护三大贝勒尤其是代善系统的权力和利益。这样一笔政治交易的达成使得双方皆大欢喜，代善看似精神萎靡以至于昏头昏脑地让出了汗位，但实际上他背后的算盘拨弄得不可谓不精明，只不过他现在所追求的是无尽的物质享受，而非无限的政治权力。

作者简介：

赵亮，男，辽宁彰武人（1980—），上海立信会计学院思政教研部讲师，历史学博士。（后续请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