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 第12期

时间:2022-09-14 02:19:00

(接上期)

兄弟君臣

三大贝勒既已去二,只剩下代善这一股力量,皇太极自然也不会罢手。但是代善系统的实力较强,如同一棵参天大树,不可能一下子砍倒。况且代善本人性格不似阿敏和莽古尔泰那样张扬,皇太极一时也无法抓住什么把柄,所以他需要等待时机。

而现在,只能先通过莽古尔泰被贬从仪制方面敲打代善。这年底,制定朝见仪式时,他授意参政李伯龙提出:莽古尔泰不应与大汗并列而坐了,皇太极对此故作姿态地表示:以前他一直和我并列而坐,现在不让他并坐了,恐怕别国知道以后,不清楚他所犯过错的情况,反而会质疑为何前后如此不同,必定又会生出许多异样的想法,不过现在既然李伯龙提出了奏议,你们可以讨论一下。众臣之中,以代善为首,让群臣讨论的实质含义就等于把球踢给代善,让他表明态度。代善当然明白个中缘由,他马上表示从此以后,他也不应再与大汗并坐。诸贝勒、大臣对此当然也都表示赞同,于是皇太极就顺水推舟,立即予以批准。次年正月,大汗与大贝勒南面并坐的旧制被彻底废除,皇太极真正达到了南面独尊的地位,这一点的实现,标志着汗权的扩张,而诸贝勒尤其是大贝勒的地位则明显下降。

客观来说,皇太极继承汗位之后,代善总体而言是支持他的。尤其是前几年,代善在阿敏和莽古尔泰被惩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基本是倾向于皇太极的,在某些小事上,也能处处维护大汗,君臣之间的互动颇为不错,以下仅举几例:

天聪四年(公元1630年)十二月,在一次围猎中,代善部下的蒙古人猛克射炮时误中皇太极的御衣。代善看到后,马上跑到皇太极的面前,他大概生怕皇太极认为他有谋害意图而带着哭腔说:大汗是我所倚仗、托付的人,这个奴才误射中了大汗的衣服,倘若伤及了身体,那该怎么办?代善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坚持要求杀掉猛克,诸贝勒也都认为这个猛克没有什么功劳,只不过是战阵中获取之人,犯下了如此重罪,怎么能够宽恕?但是皇太极冷静地分析了情况,判定确属误射,因此决定宽恕他,只命令抽一百鞭子,然后释放。从这一件小事可以看出兄弟二人彼此都很信任。

天聪五年(公元1631年)六月,代善第五子巴喇玛不幸在作战中中炮身亡,时年仅二十四岁,代善对此非常悲痛,整日茶饭不思。当时各个贝勒都在家躲避天花瘟疫的蔓延,不敢去吊唁,皇太极当时也为此而闭门不出,但当他听说代善因丧子而十分悲痛时,便表示一定要去探望。代善虽然再三派人去劝阻大汗不要亲来,但皇太极最终还是亲自驾临。代善为此离家门十里侯驾,皇太极到之后,兄弟二人双手紧握,四目相对,不知是因为悲痛抑或是同情,皇太极眼里含满了泪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代善见状,怕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感情再失控,他反而劝皇太极不要过分悲痛,并且表示巴喇玛年轻早逝,没有来得及为国家效力,深以为憾。那一刻,大金国两位最强势的男人流下了不能轻弹的男儿泪,往昔的多少过节儿似乎都被这泪水所融解。

天聪六年(公元1632年),代善在主动提出让皇太极“南面独坐”之后次年举行的一次家宴上,皇太极提出因为代善为长兄,而且这又是家宴,可以不拘泥于君臣礼数,所以让代善居中而坐,代善对此坚决不从,并认为这是僭越君上之位。皇太极又要下座给代善倒酒,代善还是不同意,在皇太极的一再坚持下,他才勉强跪着接受了。如此的乖巧小心,显然深得皇太极的赞许。也更凸显了此时双方关系的良好。

的确,在天聪中叶以前,皇太极与代善两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和睦极了。在政治上,双方的配合默契之至;在生活中,更是手足情深,双方对彼此的关怀堪称无微不至。但是在这和睦图景的背后,两个人似乎又多少感觉到有一些累,不是吗?无论是皇太极的亲自把盏倒酒,还是代善的跪而受之;无论是代善的急于表忠心,还是皇太极的温语抚慰。双方做出的姿态都不可谓不漂亮,然而这姿态无论是作给对方看,还是作给臣僚看,毕竟都是表面上的文章。在双方的内心深处,却都有一丝隐隐的担忧,那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是畏、或许是惧、或许是喜、或许是忧,也许是兼而有之,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他们两人都有一些把握不住对方,猜不透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戒备只有深深地藏在心底里。这样一种念头始终萦绕在二人的脑际,即便是在那些双方关系看起来最为融洽的日子里,也依然是这样。这种恐惧中维持的平衡终究将会被打破。

风云突变

天聪九年(公元1635年),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福晋囊囊太后及苏泰太后,远道跋涉,归附后金。皇太极闻讯,亲率诸贝勒前往迎接,因为皇太极之前已经先纳了窦土门福晋,开了先例,同时也为了拉拢蒙古诸部,于是就命令贝勒们在蒙古贵妇人中挑选自己中意之人。济尔哈朗的已故妻子的妹妹就是苏泰太后,所以一见到苏泰,立刻勾起了他的美好回忆,他向皇太极提出要求迎娶苏泰太后,皇太极当即予以批准。但不料代善也看中了苏泰,他也向大汗提出要求,但无奈晚了一步,对此,皇太极只好婉拒。但被冲昏了头脑的代善仍多次提出要强娶苏泰,皇太极为安抚他,令其娶囊囊太后,但代善也没有听从汗意,最终娶了泰松格格。而囊囊太后后来则被皇太极纳入宫中。经过此事,二人闹得都不太愉快,但事情并没有就此而结束,与此同时,另一桩婚事也引发了不满之声,并由此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原来,豪格在这些蒙古贵妇人中,迎娶了伯奇福晋。但是这却惹恼了皇太极之妹——哈达公主莽古济。莽古济是努尔哈赤与富察氏所生之女,莽古济本人生有两女,其中一女嫁给了豪格为妻。因此,当他听说豪格又娶了一名蒙古贵妇之后,便公开向皇太极表达了对此事的不满。

莽古济的怨恨,也激起了代善的共鸣。一天,当莽古济经过代善营帐的时候,代善忽然派人请他入内。莽古济正在迟疑间,代善已经亲自走了出来。进帐之后,代善大排筵宴,招待莽古济,吃完饭之后,又送给她大量礼物。代善的这一举动,连莽古济都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在此前,代善和莽古济的关系一向不睦,两个人见面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现在代善大张旗鼓地热情招待她,好像唯恐怕众人不知道,他的行为不像一个大贝勒,倒更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在代善看来,既然自己在有关重大政治问题上拥护了大汗,那么在其他一些方面,例如挑选福晋这样的事情上就应该相应地得到回报。

但是就皇太极内心感受而言,却是截然相反。此时的皇太极,已经不是那个刚刚继位、汗位不稳、战战兢兢度日的孱弱君主了。现在的后金国,国力空前强大,版图空前扩张。在西部,雄踞漠南蒙古的察哈尔部被后金军击垮,其首领林丹汗走死青海大草原;在南面,后金军两次深入关内作战,重创明军,而在辽西战场上的明军更是处于被动挨打的态势,后金已完全掌握了战略主动权;在朝鲜方向,虽然仍不时有纠纷发生,但依附于朝鲜的皮岛明军已成强弩之末,再无余力袭扰后金,原毛文龙部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人也渡海来归,极大地增强了后金的军事实力。而在内政方面,开设文馆招收生员,仿照明制设立六部。最重要的是,实现了汗权的高度集中,废除了汗与三大贝勒“南面并坐”的制度。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后金国的上升势头都堪称异常迅猛。在这种情况下,皇太极的个人自信心也空前高涨了起来,那种身为大汗却受制于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不允许任何人藐视他的权威,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摆出施舍者的姿态。代善自认为有恩于君的态度简直是把他皇太极当成了政治乞讨者,这自然引起了皇太极的强烈反感。本来他已经决定不与莽古济一般见识,但当代善卷入此事后,他的主意改变了,他已下定决心,以此为契机,将敢于与君权相对抗的残余政治力量全部打掉。

主意既已拿定,他立即派人质问代善为何做出如此向君上示威的举动。并同时指责其子萨哈廉身为礼部官员竟未谏阻其父,实属失职。第二天,皇太极在内殿召集诸贝勒大臣会议,并直截了当地指出代善的问题有:一、行师违王命;二、不能恩养属民;三、违背汗及诸贝勒的定议,欲强娶苏泰太后;四、欺压威胁济尔哈朗和阿济格;五、诸子以放鹰为名擅杀民间牲畜,并曾擅杀降民;六、与哈达公主一起怨望于君上。同时他对莽古济也给予了严厉指责。最后,皇太极语气严厉地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国家兴盛,永垂青史。你们如此悖乱,我将无法继续治理国家,你们可以另外推举强有力者为君,我可以让位。

皇太极“撂挑子”了,他的这个举动一如乃父当年在废黜代善储君身份时所作的姿态。重话一经讲出,就等于向诸贝勒大臣表明,此事绝无妥协余地,所有人都必须明确表态。这些贝勒大臣们都可谓久历宦海,哪个不晓得个中玄机,表态的结果自然是一边倒。全体认定代善犯有多项罪状,其内容与皇太极所指出的基本雷同,并认为应该革掉他的大贝勒名号及和硕贝勒职,夺十牛录属人,罚马十匹、甲胄十副、银万两,另罚马九匹给其余几位贝勒。同时议定莽古济的罪状是:与大贝勒结党,在宴会上埋怨圣上;诬陷其他大臣,并且诅咒大汗;在行猎时有不法行为。根据以上罪状,应革去公主名号,并将莽古济丈夫武尔古岱革爵为民,两人各罚银等。

一番惩治完毕之后,众臣跪请皇太极临朝“亲决万机”。实际是等于把决定权交还给大汗,如果要减轻处罚的话,也要由大汗来做,这就叫做“恩自上出”。而对代善的处罚实际上也过重了,自然其中留有减刑的余地,不过人情要留给君上。皇太极自然懂得群臣的意图,而且除此以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现在代善的气焰已被压了下去,初步的目的既已达成,皇太极遂命从宽免革代善贝勒之职,并且归还代善十牛录属人。

一场风波很快地平息了,代善除了在经济上略受些损失及面子上稍微有些挂不住以外,其他并未损失什么。他又回复到以前那种谨小慎微、唯命是从的状态,其他的事物也并未有太多的改变,一切似乎都一如往常般平静。然而代善心中依然忐忑不安,他总感觉到事情并没有完,一定还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多年的政治经验这样告诉他,他相信自己的预感。

代善猜得没错。十二月,晴天霹雳轰然炸响,皇太极向诸贝勒宣布查获了一件重大的谋逆案:莽古济、莽古尔泰、德格类与琐诺木杜棱、屯布禄、爱巴礼、冷僧机等在几年以前曾对佛跪焚誓词,要夺取汗位。这个谋逆大案是由冷僧机首先自首告于济尔哈朗,琐诺木其后也向达雅齐和阿什达尔汗自首。二人的自首内容相符,并且查出了莽古尔泰企图谋逆的证据——私藏的大汗木印十六枚。紧接着,皇太极立即宣布了对此案的处理决定:鉴于莽古尔泰和德格类已经死亡,所以免予追究,但他们家族所辖的正蓝旗从此归大汗直辖,莽古尔泰的七个儿子中,额必伦被处以极刑,其他六子迈达里、光衮、萨哈联、阿克达、舒孙、噶纳海及德格类的儿子邓什库等都被废为庶人,属下的人口、财产一律没收。哈达公主莽古济因为参与谋逆案,被诛杀。其他参与者屯布禄、爱巴礼等及其亲友兄弟子侄全部凌迟处死。

此次大案,株连之广、涉及面之宽、诛杀人员之众,在后金国的历史上,甚或是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都可谓前所未见,其影响也甚为深远。此案的案发极为蹊跷,即便内容全部属实,也已是数年前的旧帐了,况且其主要当事人已不在人世,在几年以后,两个“参与者”在没有任何缘由的情况下却突然蹦了出来,主动自首,并且获得赦免,这无论如何都会使人产生无限联想。整个案件的最大受益者无疑是皇太极,这不仅因为莽古尔泰的残余势力经此打击而彻底覆灭,或是正蓝旗也归由自己掌管,更重要的是,大贝勒代善在诸贝勒针对此案而发誓效忠于大汗时也明确表示:自今以后,效忠于上。次年二月,济尔哈朗终于获准迎娶苏泰,而代善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好像他完全不曾认识这个名叫苏泰的女人,他被彻底制服了。

转眼间,年关就要到了,“谋逆者”流在雪地上那殷红的血迹还没有被新的一场雪所覆盖,后金国的家家户户却已经在张罗着过年了。在这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里,皇太极的心绪无疑颇佳,他当然有理由感到高兴,几个月以来,他所施展的一连串漂亮的政治组合拳在扫清了对君权独裁种种障碍的同时,也让全国的文武臣僚们看到了什么叫做“天威难测”,韩非子曾经讲过,一个君主若想成功驾驭臣下,就应始终保持神秘感,其所思所想所行,不可使臣下轻易洞悉、知晓。如今看来,皇太极已深得此法精髓,但是他并没有沉浸在喜悦感觉中而不能自拔,因为一直以来,他心中藏着一个更宏大的夙愿,实现此一夙愿,将意味着后金国发展格局的根本改观,只不过他需要一个时机,现在这个时机似乎已经来到了,他正在考虑应怎样把握它。

对于代善而言,此番的感受可堪称是五味杂陈,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也许是惧怕,也许是劫后余生后的庆幸,但其中更多一些的,恐怕是困惑。面对着与自己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八弟,当今的大汗,他似乎忽然觉得有点陌生起来。从这一系列事件来看,他的这位弟弟的帝王心术已经修炼至炉火纯青的地步,自己以后除了要更加小心外,也许还应更“聪明”些。可是什么样的作法才能叫聪明呢。历史证明,试图在英明君主面前耍弄小聪明的臣子,收获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代善和皇太极兄弟两人就这样在冥思苦想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作者简介:

赵亮,男,辽宁彰武人(1980—),上海立信会计学院思政教研部讲师,历史学博士。(后续请看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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