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鸭子的故事

江滩的早晨，空气新鲜，到处是晨练的人。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前面走，一只半大的灰鸭子寸步不离紧随其后。男孩加快脚步，鸭子也加快脚步；男孩站住，鸭子便偎依男孩脚边，亲密无间。

人们啧啧称奇，动物确实是人类的朋友。

男孩用木棍在松软的泥土里挖蚯蚓喂鸭子，鸭子又蹦又跳吃得欢。

太阳从江面升起，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水上浮动。朦胧的雾霭退去，绚丽的朝霞满天。滚滚的浪涛金光一片，如千万只彩蝶飞舞……

晨练的人暂停晨练，齐观日出，发出欢呼，这是大家期待的时刻。

男孩和鸭子似乎无心观赏美景，默默地站在水边。夏日的晨风，也裹着热浪。男孩忽然说，你下去游吧，水里凉快。

鸭子伸伸脖子想下去，却没下去。

男孩说，下去，下去。

鸭子还是不下去。

男孩说，你下去，我等你。

鸭子这才缓缓地向水里走去，打转转畅游了起来。它用脑袋泼水冲凉，清洗背部的羽毛；尾巴不住地抖动，表明十分惬意。但还是不时拿眼望望男孩，像是担心什么。

果然，当它背朝男孩时，男孩扭头拔腿便跑，速度如百米冲刺。

鸭子慌了，拼命爬上来，嘎嘎叫着连跑带飞直追男孩。那凄厉的叫声，很远也能听见。

男孩站住了，回身等鸭子跟上来。男孩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鸭子，一脸的无奈与沮丧。鸭子喘着粗气，仍嘎嘎叫着，很忧伤。

“你为什么要跑？”我问。

“家里不让养。”男孩回答。

“那就送人。”

“送人会被杀来吃。”

所以他想放生，才发生刚才那一幕。

男孩说，他放生已经好几回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说，那是因为你没下决心，鸭子怎么能跑得过你呢？

男孩说，不是他没下决心，而是鸭子的叫声太揪心。他说，那叫声是呼喊他，也是哭泣。

我说，放生也活不了，它不可能像野鸭一样在水里生活。它会爬上岸，被野猫和黄鼠狼吃掉。

男孩说，是吗？幸亏没放掉。他问我要不要这鸭子？

我说，你不怕我杀来吃吗？

男孩说，您的样子善良，所以相信您。

我问，善良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男孩说，他也说不出，反正有这个感觉。

我问，是公鸭还是母鸭？

男孩犹豫，但还是如实回答，公鸭。

谁会去养一只不下蛋，又不能杀来吃的鸭子，当祖宗供？

我说，我不要。

男孩很苦恼，不知怎么办好。

我说，你就杀来吃算了，它只是一只鸭子。

男孩说：“不！它不只是一只鸭子，不是一般的鸭子……”

难道还是别的什么，明明是一只土鸭子，有什么不一般？怎么越听越糊涂。

男孩白短袖衫白短裤，高高的，瘦瘦的，眉眼清秀……有点儿面熟，我在哪里见过他。哦，想起来了――

不久前的一天中午，街上响起哇哇的唢呐声，还有呜呜的芦笙声。出去一看，不知哪来的几个乡下人，抬着一顶轿子招揽生意。

轿子老旧不堪，不知是哪朝的古董，红漆已剥落，露出灰白的木质。轿的顶部披着块四周坠满金穗的红布，充满喜气。

四个短帮打扮的汉子抬着轿子，在一块空地上，踩着乐声的点子，吱嘎吱嘎来回转动。不少人围观，坐上去10分钟要10块钱。

生意清淡，唢呐声咽，芦笙悠悠，诉说人间衣食之艰难。只有少数女孩舍得掏10块钱，过一把新娘瘾。

“哥，我也要坐。”一个脸色苍白的六七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的手说。

男孩一愣，却很快答应说：“好，那你在这儿等着，哥回去拿钱。”

男孩跑步去，跑步回，将10块钱递到抬轿人手里，随即扶小女孩上轿。

“哥，你也坐。”

“哥不坐，男孩不坐轿。”

“哥坐，我要哥坐嘛！”

“好，哥坐，哥坐！”

男孩也上轿，一手揽着小女孩坐好。

音乐声起，轿子升起。抬轿人迈开大步，轿子上下左右大幅度摆动。小女孩咯咯笑，很开心。可男孩却怕颠簸，用手捂住嘴哇地干呕了一声。

轿子晃动的幅度小了，几乎是平稳地前进。小女孩不笑了，觉得不好玩。男孩对抬轿的人说：“没关系，你们晃动，尽量晃动！”

轿子又大幅度晃动起来，吱嘎吱嘎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女孩又乐，说：“哥，真好玩！”男孩笑笑，又捂住嘴哇哇地干呕……

此时，几个看热闹的小家伙，一起起哄，有板有眼地唱：

坐花轿，娶新娘，

男孩是新郎……

没想到男孩竟从正在前进中的轿子上跳了下来，吓得那几个小家伙四处逃窜……

“你有个妹妹是吗？”我问。

“没有，我没妹妹。”男孩回答，仍蹲地上抚摸着鸭子。

那是我认错人了，可又觉得他很像那天坐轿的男孩。

“你有没有坐过轿子？”

男孩知道我认出了他，说：“坐过，有一天……”

“那小女孩不是你的妹妹吗？”

“她叫心心，是我的邻居。”

“她有病是吗？”

“是的，有病。”

“她现在怎样？”

“心心……她……死了。”

沉默，好大一会儿的沉默。

我想起了那几个不懂事的小家伙，问男孩认不认识他们？

男孩说，那都是他们那一条街上的，后来他都教训了他们。

怎么教训？我没问。说明他不只是有温情，也有血性。

男孩说，这鸭子便是小女孩心心留下的，心心从小养大的。心心要他好好养这鸭子，不要杀来吃；也不要送人，送人会被杀来吃。

原来如此，这确实不只是一只鸭子，不是一般的鸭子。

那小女孩我还有印象，穿红花连衣裙，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在轿子上笑得多开心，算是作为女孩长大成人，经历过美好幸福的时刻了。

“心心很乖，很聪明，好可爱哟！她得了治不好的病，住了很长时间医院，家里的钱全花光了。心心受尽了病痛折磨，可她很坚强……”男孩抬头望远处，映着阳光，泪眼闪烁。

我不忍听，不再问。

男孩说，他已向心心保证，好好养这鸭子。每次放生，鸭子的叫声，都是心心的哭泣。可他没办法，实在没办法。

我问，家里为什么不让你养呢？

男孩说，原来养在阳台上，阳台封起来做书房了。他要在卫生间养，父母不让，叫拿去放生。父母说，心心她只说不要杀来吃，没说不要放生。

我觉得应帮助他，我说，如你信得过我，这鸭子就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养它。

男孩高兴地笑了，说谢谢您，真是太感谢您啦！接着安慰我说：“其实，您把它当宠物养，还是蛮好玩的。”

我可不愿带一只鸭子招摇过市，引人注意。

男孩还是有点儿不放心，问：“您能保证不杀它来吃吗？”

“ 保证，绝对保证！”

男孩提出要护送鸭子上我家，并随时去探望。

我知道他的用心，看我是否兑现诺言，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男孩放下手中的鸭子，起身跟我走。我打头，男孩跟着我，鸭子跟着男孩，浩浩荡荡，一路引人观看。男孩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校读几年级。

就这样，我在家门口，养了一只鸭子。我天天给它喂水喂食，照顾周到。

由于生活好，鸭子长得又肥又大。它在院子里很自由，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想歇就歇；见到行人，还嘶嘶亮几下它那公鸭嗓子。它正处在变声期，叫声难听，没原来的嘎嘎童声悦耳。

鸭子和我也有了感情，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实际是因它从小跟人在一起，把人当成自己的同类了，把谁都当成了自己的妈妈，要和“妈妈”在一起。它心满意足，天涯处处是芳草，人类个个是好人。我为它的天真感到担心，不让它到处跑，否则它要付出惨痛代价。

男孩对我彻底信任了，放心了，渐渐来得少了，最终不来了。小女孩心心递给他的接力棒，他交到我手里了。

男孩最后一次对我说，他代表心心，对我表示感谢。他说：“您是好人，心心在天上看见的。好人一生平安，心心祝福您！”

这话叫人动情，也令人伤感。

每当有人问，你为什么养一只鸭子？下蛋吗？为什么不杀来吃？炖汤炖一大铫。我都要讲述一遍关于这鸭子的故事，我讲男孩、讲小女孩、讲花轿……

听者无不唏嘘动容，一致认为，这鸭子不能杀，杀不得！养老送终，应该！应该！

给一只鸭子养老送终，这一闻所未闻的新闻到处传播，整条街家喻户晓，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一个故事――关于鸭子的故事。人虽不能说个个是好人，但知道了鸭子故事的人，都对鸭子怀有敬畏之心。

买菜回来的大婶大嫂，都要给鸭子丢点菜叶，算是积善之举。

去上班的人，时间再紧张，也要停下挡住鸭子，不让它跟自己走。有的女同志还耐心劝说，啊，宝贝！你不能跟我走，我去上班。你回去，快回去，乖！……有说不出的温馨。

若有谁家的猫狗吓着鸭子，猫狗必受到自己主人的斥责……

特别是小家伙们，更是对鸭子呵护有加。他们从池塘里捞蝌蚪捞小鱼喂鸭子，乐此不疲。有的把家里买来的鱼也拿来喂鸭子，还有火腿肠与果冻。他们相信，这一切都会被天上那小女孩所看见，小女孩正在冲着他们笑哩！小女孩开心，他们也开心。

小家伙们觉得，这鸭子应由他们来养，想从我手中接过去。他们个个保证，永不杀来吃。

接班人要接班，我自然乐意。接力棒本来就是要递出去的，哪能抓手里不放？问题是小家伙众多，4个男孩和3个女孩，让哪个接棒好呢？我得物色一个可靠的接力棒。

可小家伙个个表白自己最可靠，还列出自己的有利条件。如不让他（她）接棒，那就得抓阄，这才公平才合理。

我也觉得他们确实个个可靠，那就找个时间抓阄吧。小家伙们兴奋以待，都希望自己能抓到这阄，他们是太想养这只鸭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