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幅画

时间:2022-09-15 06:34:15

一口京腔京调,从门缝儿里拐出。本想推门进屋的齐忠发,顿了脚,侧耳细听,想通过口音,画出说话人的影子。老婆在电话里说,家里来个北京客人,找你爸的,不知你爸早没了。齐忠发纳闷,祖辈三代没听说有人在京城混事呀!老婆还说,听说你爸不在了,点名要见你。齐忠发想,这就更怪了,奔的是老爷子,转弯还能捎上我,这是谁呀?齐忠发前不久通过别人介绍,给这家五金商店打工,用三轮车为客户送货。活不是太多,但用车的时间没个准,所以老板要求有事没事都得在商店呆着。接到老婆电话后,几次张嘴想请假,都没发出声音,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有些坐不住了,便和老板请了假,并主动说,可以扣他半天工钱。老板木然地嗯一声,算是许假了。

离开商店骑自行车往家奔的路上,齐忠发的心越发虚突突地不安,险些和一辆汽车亲嘴,被司机骂了一句,你活够了你!

齐忠发心虚是怕家里来客人。按他一惯的说法,家没个家样。五十七年前他就出生在府后街胡同的老平房里,与周围近十年拔地而起的高楼相比,他所住的破平房显得更加破烂。他盼着动迁,盼着住上新房,盼得头发全白了。其实话是这样说,他心里明镜,头发白的原因可太多了,四十九岁下岗,一直在外打零工,月收入六七百,加上老婆六七百的退休金,供一个儿子上大学,哪有闲钱招待来客呀!平日与街坊朋友相处,他也不得不装土鳖,老婆有时在骂他没出息的同时,也会生出对他的怜悯,开玩笑地说,不抢银行怕是永远富不了了。齐忠发就会悲哀地说,出去抢,也得跑得动呀!

齐忠发没有画出说话人的影子,只好运足一口气,推开门。

屋里木椅上站起一人,个儿不高,秃头,圆脸,豆眼儿,肥下巴,穿一身亚黄色纱绸类的半大褂。齐忠发晕头。这派头,现如今别说在这东北小城,就是在北京街头也当属一怪。

忠发,是忠发。北京客人慢条斯理地点头,并伸出手来。

齐忠发接过客人伸过来的手,哎呀,我、我怎么……

客人轻拍齐忠发的肩,我是孟熙,小喜子,你爸的徒弟!忘了?

齐忠发大嘴一张,恍然长叹,哎呀妈呀!怎么是你?对吗?你不是这样呀!

那还能假!

孟熙那双豆眼儿,让齐忠发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有动画感的干瘦弱小的小喜子的影子。

是你,是你。变得太大了。齐忠发呐呐地说。你胖得出型了。

孟熙让不知所措的齐忠发坐下,像主人样把一个热水杯递给齐忠发。

齐忠发的老婆看到丈夫懵懂懂的神态,忙插话说,孟老弟,你今年多大了?孟熙说,我比忠发大个两三岁吧。我周岁五十九,过了年就六十岁的人了。你哪像六十的人,看面相比忠发能小十岁。

齐忠发重新望一眼红光满面的孟熙,自叹道,我一脸褶子,一头灰发,说六十五也有人信。

孟熙说,哪里哪里。

确定来人身分,丝毫没提起齐忠发的兴趣。他在想,都是年过半百靠近六十的人了,几十年突然冒出来……不过,看到门口地上摆放的精装衡水老白干和北京二锅头还有多种北京特产,齐忠发潜在的疑惑渐减,情愫萌动。是呀,都是年过半百靠六十岁的人了,大概是怀旧吧。

齐忠发露出一张难得的笑脸,你年轻,你年轻。认识你时,你可是显得老呀,我有印象。

孟熙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孟熙当年的形象在齐忠发的脑子里动了起来。

那时齐忠发十五六岁,上初中,身穿肥大的旧绿军装,胳膊上带红卫兵袖标,天天不着家,和同学一起破四旧,抄家。专抄那些家庭成分高的人家,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记得当时齐忠发的父亲见街面上很乱,就对齐发忠说过,别瞎跑了,看看我新收的徒弟小喜子,一门心思学手艺,没事就看书,你学着点。那时的小喜子,也就是眼前的孟熙,大概也就十七八,话不多,胆小腼腆,多少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听父亲说,小喜子的家就是一个在旧社会有钱的人家,前不久家里让红卫兵抄过,他的爸爸是一个文化人,分子,被批判一次后就上吊自杀了。小喜子初中刚毕业,找了份工作,跟齐忠发的父亲在汽车改装厂学铆焊。齐忠发的父亲很同情他,常让小喜子来家吃饭,所以齐忠发和小喜子很熟。不过,齐忠发一般不搭理小喜子,因为他是四类分子的崽子。后来,大概是1970年左右,小喜子的母亲被下放到农村,母亲不放心小喜子一人留在城里,硬是把小喜子带到乡下。从此,再也没有了小喜子的音信。那时的齐忠发只知道小喜子,却不知他的大名叫孟熙。

孟熙说,我们全家下乡后,到了1975年,中央落实政策,我们家因爷爷的关系及在北京有房产,就直接去了北京。到了北京我才清楚,我爷爷是一个受国家保护的老学究。

孟熙说完这些,一挥手说,好了,不提这些伤心的事了。走,今天晚上我请客。

齐忠发看看老婆。

那怎么行,到这来……齐忠发的老婆忙说。

孟熙又一挥手,说,你家的条件我也看了,别难为你们了。师傅不在了,我想感谢他老人家已没机会了,那时吃你们家的饭真香呀!今天我请你们,也算是对师傅的答谢。

孟熙让齐忠发找一家档次高一点的酒店,齐忠发想了半天也点不出一家来,最后孟熙说,就上我住的中联大酒店吧。

来到中联大酒店,齐忠发两口子就像进了皇宫,每迈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面对孟熙点的叫不上来名字的菜,夹菜的筷子也发起抖。席间,孟熙突然话题一转,说,忠发,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齐忠发两眼一眨不眨地望孟熙,我能帮什么忙?

帮我找一幅画。

画?齐忠发有些蒙,什么画?

孟熙瞅一眼齐忠发的老婆,又转向齐忠发问,想不起来啦?

齐忠发摇头,想不起来。

一幅画。孟熙启发他。

画?齐忠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脑子!想起来了,当时不是你帮忙,我爸能打我个半死。

孟熙又哈哈哈大笑起来。

那幅画到底从哪弄的?孟熙问。

从赵明全那弄的。齐忠发说。

那是1966年末或1967年初。具体时间齐忠发记不清了。有一次赵明全领了七八个红卫兵去抄家,据说那一家的老太太是旧上海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解放前独自跑回东北老家。在抄完家往回走的路上,齐忠发发现赵明全的衣袖里藏着东西,便问是什么,赵明全脸一红,坚决不给他看。齐忠发火了,说你一定是偷了人家的东西,你要不给我看,我马上就去报告。无奈,赵明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画轴,把齐忠发领到一个无人的小胡同,把画展开。齐忠发一愣,是一幅画,一个古代女子的画,女子披一身透明的纱。画宽有三十多厘米,高有一米多,很陈旧的样子。

齐忠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只看了一眼,没敢再看。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画。从那以后,那幅画始终牵涉他的大脑,难以抹去。他到今天也得承认,他是费了很多心思才从赵明全的手中把那幅画弄到手的。几天后,当他提出再看一看时,赵明全说丢了。齐忠发说,不可能。你是班长,我要对学校说,你偷了一幅画,你不怕麻烦吗?在赵明全眼里,齐忠发是一个粗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的。于是,赵明全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让齐忠发拿五元钱换这幅画,二是他想看时,必须给他看。那时的五元钱不是一个小钱,一家六口人的月生活费才四五十元。但为了拿到那幅画,齐忠发对父母撒慌弄到了三元钱。就这样,三元钱成交,赵明全恋恋不舍地将画交给了齐忠发。

遗憾的是这幅画到了齐忠发手中,并没给他带来多么大的快乐,好奇心的满足仅仅是一时的,带给他的是更多的烦恼。青春期懵懂的烦恼,和行为的产生让他痛苦不堪,活着有一种偷生的感觉。这幅画在他隐藏了半年之后,终于有一天被他的父亲发现了。

可想而知,他的父亲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齐忠发一个大耳光。哪来的?齐忠发说,捡来的。

胡说!又是一巴掌。齐忠发不能说自己花了三元钱在赵明全手里换来的,那样将会遭到父亲更猛烈的拳头,所以他只有坚定这是捡来的。

捡什么不好,捡个流氓画回来!齐忠发的父亲正想上第三巴掌时,他的徒弟小喜子来串门了。

什么流氓画?小喜子问。我看看。

看什么看,小孩丫丫,毒草。齐忠发的父亲说完,准备将画撕碎,小喜子看清了那是一幅女人的画,一幅发黄的画。于是,小喜子说,师傅,别撕,我老师是个画家,他专门为国家收藏古画,卖给他算了。卖。齐忠发的父亲犹豫地停住了准备撕画的手。

小喜子主动接过画说,我看他买不买?说完,就跑了出去。二十分种后,小喜子跑回来说,他要了,给了二十块钱。说着就递上二十块钱。

齐忠发的父亲不好意思地说,要什么钱,给他就算了。小喜子说,那哪成。

齐忠发的父亲很大方地说,那这样吧,你和忠发去买点菜,咱改善一下,解解谗。小喜子拉了一把齐忠发,跑出去买菜了。一共花了四元钱,买了半个烧鸡,外加一斤猪头肉和小菜,还剩十六元。

这些情节如今也都刻在孟熙的记忆里。其实他并没去找什么老师,以他所掌握的知识,他断定那是一幅真正的古画。是古画就有收藏价值。所以他走出齐家后,在家里拿出自己攒的二十元钱,留下了这幅画。

若干年后,孟熙来到北京,经他爷爷的老同学鉴定,这是一幅清朝宫廷画,但不是出自如意馆和画院的宫廷画师之手,而是一位名叫砚的宫女所画。为了这幅画,孟熙查了许多资料,才弄来了点滴关于砚的相关背景。

砚,真实姓名唐彩芝,苏州人,1712年进宫,因相貌平平,后又进入绣花局。从小喜画的唐彩芝,尤擅人物画。一日闲来无事,在寝室偷画一幅女人画,不幸被一宫女看到报给绣花局太监罗尤其。罗尤其收缴了画,罚唐彩芝一日不可进食。罗尤其没有将此画废弃,而是藏入自己的卧室。不久,他又将此画送给为他治病的太医隆青,他知道隆青也是一位书画爱好者。不几日,隆青找到罗尤其,问那幅画的来由,罗尤其告诉他,是绣花局的宫女所画。隆青说,可否再让她画几幅?罗尤其满口答应。原来,隆青拿到画后,偷偷带出宫外家中,被大公子拿到茶馆,便被人买去。但要求绘画人落款儿。唐彩芝接领罗尤其交给的任务后,便在画的落款处写上“砚”字样。也就是说,后来砚在罗尤其控制下所画的画,让隆青的大公子赚银不菲。再后来,砚的宫女画被西方传教士、宫廷画师朗世宁无意中收藏一幅,并要寻找绘画者,将西方油画技法传授给砚。但他并不知砚就在宫内。除罗尤其之外,没人知道这些画出自宫女唐彩芝之手。1718年,砚二十三岁时突然死在宫内。死因不详。后查,砚所画宫女画存世的不足三十幅,大多流落民间。据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法国军队在故宫内掠走大批金银财宝同时,也将朗世宁部分画作卷走,其中包括他所收藏的砚画。到了1970年,一位旅法华人画家在法国吉美博物馆发现砚的画,开始研究砚为何人,同时也引起国内美术界和历史学家的重视。于是才有了以上有关砚的点点滴滴。

1986年,孟熙首次将他所藏砚宫女画展给业内人士看,一时轰动,有人出50万要收藏此画。孟熙不干。前不久经一位故宫博物院专家鉴定,这幅画应是一副,也就是说,应有另一幅对应的画。假如找到那一半,一幅变成一副,从目前的市场价格推断,最少也值上百万。

于是,当年的小喜子,今天的孟熙先生,才千里迢迢从京城跑来寻找那幅画。

当年抄的是谁家,你还记得吗?孟熙问。

这,这还真记不得了。

那个赵明全只拿了这一幅吗?

可能吧。

关于这幅画的价值,孟熙没有告诉齐忠发,他只是说,这画应当是一副,两幅。没了那一幅,很是可惜。要能找到那一幅,我可花高价买下。

齐忠发问,很值钱吧?

说值钱吧,少了一幅就不值钱了。孟熙含含糊糊地说。

齐忠发说,明天我领你去找赵明全,他可能记得从谁家抄来的。

他现在做什么?孟熙问。

齐忠发说,是一个处长吧。

第二天,齐忠发费了好大劲才接通赵明全的电话。他与赵明全失去联系多年,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联系,理由只有齐忠发自己清楚,一个工人,没有攀高枝儿的心情。所以,在电话里报出自己是齐忠发时,赵明全愣了一下,你是谁?

同学,发子。

什么发子?

齐忠发。忘了?

噢噢,想起来了。

齐忠发说,咱有个同学,从北京来,想见见你。今晚他在中联大酒店请你。

谁?

他不让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让齐忠发和孟熙感到非常意外的是,在酒店见面弄清相互间的真实关系后,赵明全虽然很客气,但也是一脸愠色。提起当年偷的那幅画,赵明全矢口否认,说,发子,你记错了吧。

齐忠发说,不会的,我给了你三元钱,你才给我的。

赵明全摇头,说,你肯定记错了。

齐忠发发誓说,不可能!

赵明全不想与齐忠发说下去,他问孟熙:孟老兄,那是一幅什么画?值得你从京城跑来?

孟熙简单扼要地描述一番后,赵明全说,真不记得了。抱歉。

酒没喝完,赵明全告辞。

齐忠发憋了一肚子气,很有些对不住孟熙的样子说,他妈的,他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能忘了呢?

又隔一日,齐忠发兴奋地跑到酒店对孟熙说,我想起来了,被抄家的那一家我想起来了,走,我领你去找。

孟熙也兴奋,随齐忠发走街窜巷,来到一个居民小区。到了那里,孟熙已经失去信心了。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悉,过去的街巷早已变成一栋栋高楼。他想放弃,可齐忠发不干,一边找,还一边回忆起当年的抄家情景。

我想起来了,那个老太太姓秦,长的可白了,我记得,我们往她的脸上抹黑灰,把她的眼泪都抹出来了。她家有很多好玩意,都让我们砸了,都是些瓶瓶罐罐的。赵明全那家伙,他妈的不是玩意,怎么能忘了呢?那时我要把他偷东西的事情报告,他能有今天!

孟熙苦笑地摇了一下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近三个小时,他们终于找到当年秦老太太的家。开门的大概是老太太的儿子,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老人听说他们的来意后,忿忿地说,奇了怪了,闹什么邪了,昨晚就有人来找什么画,让我骂出去了,我说,你们还好意思来找画,我不找你们就不错了,王八羔子!别说那画都让你们抄走了,就是现在还在我手里,也不会卖给你们!

孟熙绝望地闭上眼睛。

齐忠发问老人,谁来过?他是干什么的?

孟熙苦笑一下,拍齐忠发的肩膀,说,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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