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乡下人

时间:2022-09-16 03:17:13

城里人乡下人

离开三妞和兰花,兵哥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走,兵哥的打算是自己当过兵,擒拿格斗在全连拿过第三名,射击在全连拿过第八,找个保安之类的工作比较合适,体面,还不用像干建筑的小工那样整天累死累活,更重要的是有个安稳的睡觉地方,听说村里那些在建筑工地上干建筑的小工冬天睡窝棚,大通铺,汗臭、脚臭熏死人;夏天,水泥地、涵洞管,要不干脆找个水泥袋子或者找块油毡纸往泥地上一铺,什么地方都是一夜。不是受不了那份罪,毕竟在部队当过兵,身子天天挺得高粱秆样笔直笔直的,这样挺了几年兵哥就有了很强的做人的尊严感,虽然现在脱下了军装,这种尊严感却没有随着军装一起脱下来。

兵哥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是这样一副模样:刚理的寸头,一身八成新的军装,刚刚拆开包装的解放鞋(现在已经粘上了泥巴),铺盖也是部队发的,被兵哥用军用带捆成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像个炸药包似的背在身后。在当兵的三年时间里,兵哥没出过那个山沟沟,所以兵哥就对城市很陌生,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闯了。

兵哥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来到这个城市,三人转了没半天,三妞和兰花就找到了工作。是一个理发店,店名叫“风云理容设计室”,老板是个北方人,看着面善,三妞和兰花愿意,兵哥就让她们留下了。本来是只要一名洗头工的,三妞看看兰花对老板说,我们姐妹是一快来的,想作个伴,工钱多少的没啥,兰花赶快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样,老板看看她们就首肯了。记下地址,兵哥答应自己找到工作就跟她们联系,然后便离开了。其实那时候兵哥就感到下面发胀了,他想这么大个理发店肯定有可以方便的地方,只是没好意思开口,人家刚刚给你带来的两个女孩一份工作,怎么可以马上就要求在人家店里撒尿呢?外面还能找不到方便的地方么,这么大个城市,住着多少人,每天要产生多少排泄物啊,难道就没你排泄的地方么?再说当时他感觉还不是那么紧迫,所以就走了。现在兵哥十分后悔,他真恨不能再找回那个理发店去,可真的找回去该说什么啊,说我是来撒尿?这不是太荒唐了么,你刚才干什么呢?再说谁知道现在离那个理发店有多远呢?兵哥觉得离开那里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这会儿那个理发店在自己的什么方向也辨别不清了,就是真的找回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是继续往前走吧。这样想着,兵哥就继续向前走了。

兵哥当了三年兵,军装一脱下来就和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娘整日躺在床上离不开药,妹妹上学,几亩地不够爹一人种的,就想出去打工,给娘挣点药钱,给妹妹挣点学费……几年不在家,村里的年轻人现在哪还有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的?一年到头在城市里头转,有的人春节都不回来,多数人搞建筑,也有干装修的,干清洁工的,做小买卖的,女孩子干理发、干饭店服务员的多,听说也有当小姐的,村里的房子就跟比赛似的,一家比一家盖得高,一家比一家宽敞、漂亮,就自家还是原先那三间土坯房,又矮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流成了河。当初当兵走的时候敲锣打鼓的,一个村的人都去送,有多风光啊,这一回来才知道真正风光的是别人。兵哥想无论如何也要挣点钱,娶不娶媳妇先不说,在农村房屋是主人的脸面,总不能就这样下去,自己在部队上的时候没话说,回来了再这样下去就让人看笑话了。这时候已是秋天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外头,就是秋收的时候回来的人也不多,没个作伴的,没作伴的就没作伴的,一个人照样闯世界,不能让人说兵哥当了三年兵,还不如人家没当过兵的。就在兵哥准备动身的时候,傍晚三妞和兰花来找他,说要跟他出去闯闯。兵哥本来不想带她们,麻烦不说,关键是要担责任,她们又是女孩子,现在的城市治安状况实在让他担心,城市里的诱惑也实在太多。听说村里最早出去当了小姐的几个女孩,现在都在城里买了房子,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她们究竟过得如何兵哥不知道,但在心里兵哥是对她们怀着深深的同情的。听说只要当过几年小姐就没个好,身体到处是毛病不说,有的连生育都不行了。看他为难的样子,三妞和兰花一声接一声叫哥。说看你当过兵,见过世面,部队里还寄来过立功喜报,才跟你去的,别人还信不过呢。三妞说到了外头,你一个人有多孤单啊,带着我们好歹也算是个伴,有了事就能商量商量,给你出出主意;兰花说,是啊,是啊,不是往孬里咒你,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生病闹灾的时候?你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一个人谁管你呀,我们去了准不会看着不管。两个人一唱一和,就把兵哥说动了心。如今,三妞和兰花找到工作了,兵哥去了一大半心思。

三个人坐了两天火车,是黎明在这个城市下的车。出了站,三妞和兰花每人吃了一碗面条,他也要吃一碗的,三妞和兰花不愿意,说一个大男人,一碗面条能到哪里去?他不想在女孩子面前显得太小气,只好又要了一碗,其实两碗面条他吃得也没半饱,只是刚从家里出来,一分钱还没挣,身上又没带什么钱,能忍就忍了,两碗面条兵哥连一滴汤都没舍得剩下。吃完了他又跟人家要了一碗面条汤,兵哥觉得吃了他两碗面条要碗汤喝才合理。走着,兵哥感到想解手,开始只是想解小手,后来又想解大手,在那个理发店错过了机会,一出理发店兵哥就用眼满大街上乱撒,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礼品店、服装店、理发店、美容店、泡脚屋、洗浴城、酒吧,林林总总,音响里播放着流行歌曲,是在招揽顾客吧,哪里有什么厕所?开始兵哥并没在意,心想,城市大着呢,还能会没有厕所么,后来他就觉得这不是个小问题了。

兵哥虽然当了三年兵,但毕竟只有20出头,面嫩,不好意思找人打听。大街上人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人都有,一个大小伙子,满大街追着人问厕所在哪算怎么回事啊?后来感到有点不行了,才决定找人问。但是兵哥听说城里人称厕所不叫厕所,而是叫卫生间,兵哥想,咱刚来到城市,别一张嘴就让人家笑话咱土,要问也问人家卫生间在哪吧。在兵哥的老家,上厕所叫上茅坑,在部队叫上厕所,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却把厕所叫卫生间。兵哥感到不解,厕所本来就是个最不卫生的地方,为什么偏偏叫卫生间呢?从村里出来上火车之前,先要坐一段时间长途汽车,中途停车,司机喊,解手啦――解手啦――厕所在公路下面,是半截土墙围起来的,进去一看,屎尿横流,哪里有下脚的地方呢?许多人只好在厕所外面方便,于是厕所里里外外都屎尿横流了。如果说这也叫卫生间,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吗?

解完手上了车,三妞和兰花悄悄问兵哥,上茅坑怎么叫解手呢?这话听着真别扭。兵哥是他们那个村为数不多的初中生,在部队里上级号召学文化,再说在那么个山沟沟里,又能干什么去呢?不训练不执勤的时候兵哥就去连部的图书室看书,后来就知道了“解手”二字的来历。三妞和兰花这一问,正好问到了兵哥心里最痒的地方,就清了清喉咙卖弄说,过去押解犯人的时候,犯人要大小便了,戴着刑具不方便,只好央求押解的公人把刑具打开,方便完了,戴上刑具再继续赶路。“解手”其实就是为了让犯人大小便,把他们的手解放出来的意思。三妞和兰花听了,佩服得瞪着眼,半天没眨一下。兵哥当时得意无比。现在兵哥感到自己也如戴了刑具,每走一步路都有点艰难,虽然自己的手是解放着的,可是没有厕所,到哪里去方便呢?

看见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或者留着长头发的小青年兵哥不敢问;看见那些阔绰的女人或者打扮时髦、把头发染得像外国娘们似的女孩,兵哥不好意思问。后来兵哥问了两个人,一个是胳膊上戴着红袖箍,上面写着“环卫”字样的半老妇女。半老妇女愣了愣,说卫生间?看了看他,说这里没有卫生间,可不准随地大小便啊,你们这些农民工也太不讲文明礼貌了,到处吐痰随地大小便,抓住了要罚款的啊!说完就两眼瞪得炮打的似的,紧紧盯住兵哥,好像兵哥真的要那样做似的。在一个墙旮旯里,兵哥还真看到那里不知被多少人当作了厕所或者卫生间,不仅小便的痕迹重重叠叠,新痕压着旧痕,早起了一层厚厚的尿碱,而且不等走近尿臊味早已经直往鼻子里扑了。在路旁一棵大树下,兵哥还看到有人把这里也当成了厕所或者卫生间,一大摊新鲜的粪便大模大样地躺在那里,一群苍蝇正在上面津津有味地会餐,有人走过来它们轰一声飞起来,人走了它们又落在原来的地方继续享受美味。后来兵哥又在另一棵树下看到一摊,不过这是一摊已经被苍蝇吃残风干了的粪便,苍蝇对它已经没了兴趣。兵哥问的另一个人是一个看自行车的老头,老头说,卫生间?你这人发烧吧?说着就又给来存放自行车的人放车子去了。兵哥感到很尴尬。兵哥也想随便找个地方方便一下的,那是他看到一个建筑工地之后产生的想法。那座楼才盖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却没人施工了,只有一个老头坐在一间草草搭起的棚子外面晒太阳,大概是看守工地的。要是钻进那个工地,可以方便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大便小便,随便你,要怎么方便就怎么方便,要方便多久就方便多久,要多么痛快就多么痛快,要多么舒服就多么舒服,那样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如戴着刑具一样到处找什么厕所或者卫生间了。可是兵哥没那样做,兵哥上过初中,受过教育,怎么能这么不讲文明呢?他可不像那个半老的妇女说的那样不堪。农民工怎么啦?农民工拉屎撒尿,城市人就不拉屎撒尿了吗?再说还当了三年兵呢,那时候小学生见了他老远就喊叔叔,还把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打队礼呢!有一次他们连驻地下暴雨,他们帮助附近的一个镇子抗洪,完成任务离开的时候,镇上的好多人排起长队欢送他们,直喊向学习、万岁呢!这件事一直让兵哥激动了很久。兵哥不想刚到这个城市就给这个城市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往后还怎么在这个城市里呆呢?如果那样自己就是这个城市不受欢迎的人了,兵哥可不想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再说城市的人可不管这么多,他们一说就是农民工如何如何,那就不光是自己的事了,也不光是自己家乡的事了,那就是给所有的农民都丢脸了,中国13亿人口,农民就占了8个亿呢,那样罪过可就大了。后来兵哥又问了几个人,都没结果,有的人理都不理,有的人看一眼他背着的行李卷,满眼都是鄙夷的目光,兵哥就不想再问了。

又是一个建筑工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手里举着一根黑色胶皮管在洇砖,胶皮管里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流得真是畅快啊;村里有位顾大嫂,夏天的时候常穿一件肥布衫,两只奶快赶上秋天躺在地里的大冬瓜了,有男人想沾她便宜说,顾大妹子反正孩子也吃不了,让俺嗍几口吧,也省得你胀得难受,顾大嫂果然就撩开衣襟,手攥着肥硕的略一用力,水枪一样,雪白的奶汁喷射而出,射在男人脸上;在中学上地理课的时候,他知道拉丁美洲有个叫危地马拉的小国,那是一个到处都是火山的国家,火山爆发,有时候能喷出100多米高,当然那是滚烫的熔岩而不是水或者像水一样的液体……兵哥这样胡思乱想着,越发感到下身胀得难受,那里简直就像有一座潜伏了若干个世纪的火山,他多想让自己的那个东西也像建筑工地上那个小伙子手中的胶皮管,或者像顾大嫂的、危地马拉的火山那样酣畅淋漓地来一次喷射啊!

兵哥坚持着往前走,后来他眼前忽然一亮,兵哥看到一个厕所。那厕所设计得别致,盖得漂亮,除了尖顶是红色的外,通体都贴着雪白的瓷砖。兵哥正要往里闯,却被一只手拦住了,那是一只黝黑干瘦、青筋着的手,他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男人。老男人说,收费。这个老男人面前摆了个杂货摊,卖一些果汁饮料、矿泉水、香烟、瓜子什么的,开始兵哥以为他只是在这卖东西的,心里还奇怪,怎么在厕所前面卖吃的东西呢?城市人原来也这么不讲卫生啊。这时兵哥才注意到老男人面前还放着一些折叠好的卫生纸和一些零钱,老男人的杂货摊前还竖了个木头牌子,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收费厕所。小便五毛,大便一块五。

兵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厕所就一块五啊!这不是活宰人吗,这城里人心也太黑了,挣钱太容易了。兵哥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娘想请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来家坐坐,算是给兵哥接风,往后也好有个照应。娘让他到自家种的菜地里摘了茄子去集上卖,卖了钱买肉打酒,好招待客人。茄子还没长成,嫩倒是嫩,可是不压秤,兵哥摘了一篮子茄子称称才15斤,骑着自行车跑了十几里路来到集上,开始卖4毛钱一斤,后来卖3毛钱一斤,15斤满满一篮子茄子卖了5块零8毛钱,还上不了4次厕所啊!可那茄子是怎么来的啊?要先把地翻了,再一点点把土耙平耙细,浇足了水,把米粒一样小的茄子种均匀地撒上去,上面再撒上一层细土,苗出来了,长到一高的时候一棵棵移开,然后施肥、拔草、除虫、浇水、打药,茄子长花骨朵了,开花了,结出茄子纽来了……从育苗到长成茄子卖钱,要伺候好几个月。按5毛钱一斤算,1块5毛钱就是3斤茄子,3斤茄子往地上一放就是一小堆,炒菜能炒两大盘子,这好几个月伺候出来的一小堆茄子就上一次厕所啊?拉泡屎就没了?在农村农民在路上想拉屎了总是想法憋到自家地里再拉,实在憋不住了,拉了就是用手捧也要捧到自家地里。天下哪有送你泡屎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宁肯拉裤子里也不能花这个冤枉钱,兵哥愤愤地想。

但兵哥没有走,他站在厕所门口看着,兵哥以为这种厕所是专门对付他们这些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农民的,后来他看见一些城里模样的人来上厕所,也是这个价,兵哥才瞪了那个木头牌子一眼走了。兵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我恨不能把它给砸了,我恨不能把它给砸了,兵哥一直这样说了很久,心里头才多少好受了一些。

生气归生气,但还能真拉裤子里不成?兵哥不信,这么大个城市就找不到个不收费的厕所。兵哥想,你们城市人吃的是我们农民种的粮食、蔬菜,穿的是我们农民种出来的棉花织成的布做的衣服,身子下面铺的上面盖的,还有你们喜欢喝的酒,白酒、啤酒、葡萄酒,虽然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但你们还是天天喝,哪一样离得了我们农民?我们到你们城市里来了,虽然算不上走亲戚,但算个朋友总可以吧,没见过面的朋友,而且我们是来为你们服务的,是来出力气干活的,是为了让你们的城市更加富饶更加美丽的,难道你们连个厕所都不让我们上么?上个厕所还要收费,而且心是这么狠,撒泡尿就要5毛钱,拉个屎要一块五,有这样对待朋友的吗?这样对待朋友还不如杀了朋友!兵哥义愤难平。

义愤归义愤,屎尿这东西却不管这么多,它们该出来了你不让它们出来,它们就让你不舒服,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兵哥感到自己像个足了月的孕妇,每往前挪一步,都感到是那样困难,后来兵哥开始感到膀胱那里一阵一阵的疼,如果再不解决掉,膀胱非炸弹一样爆炸了不可,如果那样,自己可就成了自杀性爆炸了,就像巴勒斯坦、伊拉克的那些肉弹,这个城市可就出了大新闻了:一个农民工在城市里因为找不到厕所或者卫生间,膀胱爆炸,把人都炸飞了,红的是血,白的是肉,这不是新闻是什么?当然是新闻,而且是爆炸性新闻。就在兵哥胡思乱想的时候,也是在兵哥感到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个商场,一个大商场。兵哥想,商场里肯定会有厕所或者叫卫生间的东西,当然是免费的,不然那么多售货员还有那么多顾客,没有厕所或者卫生间怎么可以呢?兵哥就不顾一切地钻进了商场,在钻进商场的时候,商场门口有两个身穿旗袍还非常漂亮的小妮对他弯腰鞠躬,亲热地说欢迎光临,但当她们看清兵哥只是个背着行李卷的农民时,脸上灿烂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兵哥心里说不欢迎我也要光临,再不光临我就要变成肉弹了。兵哥背着行李卷,在拥挤的人群里匆匆往前挤,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了,他看见服务小姐或者服务先生就问,厕所、卫生间在什么地方?被那个看自行车的老头说了“发烧”之后,兵哥对叫厕所还是叫卫生间不那么自信了,他干脆一块叫。看他焦急的样子,被问的人却一点也不焦急,问五个人至少有四个人不理他,还有的人嘀咕,跑到商场方便来了,这些农民工素质也太低了!也有的人用手随便一指,可是按照他们指的方向兵哥走了半天,除了货柜还是货柜,除了商品还是商品,除了人还是人,他怎么也找不到厕所或者卫生间。兵哥在人群里不停地挤不停地问,后来出了一身大汗还是没找到厕所或者卫生间。可能是由于出了汗的原因,兵哥感到膀胱那里压力小了一点,疼痛感也减轻了一些,但是兵哥知道这只是暂时现象,如果问题得不到彻底解决,膀胱的压力肯定还会增大,肯定会比刚才还要疼痛,甚至自己真的会像肉弹一样爆炸。想到这里,兵哥赶快钻出了商场,他想就是爆炸的话,也要到没人的地方去爆炸,不然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要跟着自己遭殃。这样想着,兵哥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了商场。

城市里的楼多也高,看不到太阳,但是凭感觉兵哥知道这时候应该是中午12点以后了。也就是说,今天他半天多时间还没机会方便过一次,幸亏他没吃多少东西,也就是早晨吃了两碗面条,还有那碗要命的面条汤,他后悔当时为什么自己那么贪婪,两碗面条连一口汤都舍不得剩下,这还不算,吃完面条还非要沾人家便宜要了一碗不花钱的面条汤。他又恨三妞和兰花,自己本来要吃一碗面条的,可她们硬是不同意,说自己一个大男人一碗面条能到哪里去?现在好了,它们真的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自己肚子里作怪。恨到最后,他觉得最该恨的还是自己,虚荣,在女孩子面前想显大方,多吃一碗面条就大方了?真是傻死了。从进入这个城市就不停地走路,兵哥实在太累了,就把行李放在商场门口,想想不妥,又把行李移到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墙角,把双腿叉开,将屁股一点点放在行李上。现在他真的感到绝望了,大街上找不到厕所或者卫生间,商场里也找不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兵哥忽然看见一辆接一辆的出租车在跑,他想这些出租车司机肯定知道哪里有厕所或者卫生间,因为他们天天在大街上跑,他们也是要上厕所或者卫生间的啊。他们中兴许有的人也和自己一样是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他还听说一些复员军人就当了出租车司机,如果他们中有复员军人,听说自己也曾经当过兵,而且是刚刚脱下军装,肯定会亲得不行,肯定会把自己拉到一个不收费的厕所或者卫生间跟前,让自己好好方便一回,车费肯定是不会要的,战友嘛。可是谁知道他们中哪个是复员军人呢?复原军人脸上又没写着字,而他们开着车跑来跑去的自己也没办法打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去坐出租车,上了车就说自己要上厕所或者卫生间,搭上话再慢慢问,如果遇上复员军人自己就省了,如果遇不上只好自认倒霉,总不能真的拉在裤子里啊。兵哥为自己的这个主意感到激动。是啊,他想,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叫屎尿憋死呢?往后在这个城市里肯定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都是难不倒我的。打定主意,兵哥就向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出租车停在了兵哥面前。上了车,兵哥眼前一亮,他分明看见司机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军便服,兵哥非常激动,说当过兵?司机好像没听见,兵哥又大声说了一遍,司机才回答说野战军的,炮兵。兵哥说我刚退伍,想来城里找个活干。兵哥本来想说找份工作的,没好意思,心想就你这个模样,这身打扮,还找工作?城市里的工作是给你干的吗?还是老老实实说打工吧。司机问兵哥去哪?司机的声音特别大,好像是在给一个聋哑人说话。兵哥也提高嗓门说我要找个厕所,卫生间也行,司机好像没明白兵哥的话,又问了一遍,兵哥还是那样回答。司机就驾着车向前开了。大街上车很多,汽车跑不快,还遇到两次红灯,每次都等了好长时间,这给了兵哥与司机说话的机会。司机说我耳朵不好使听出来了吧你,兵哥点了点头。司机说,对越自卫反击战听说过吧?兵哥当然听说过,就用劲点了点头。司机说日他娘,那炮弹就像早晨放飞的鸽子群,就像大型庆典上放飞的气球,从战场上下来我耳朵就不好使了。司机说他老家也是农村的,又说他复原后找工作如何难,后来就考了驾照,当了出租车司机,虽然辛苦点但开始钱挣得不少,现在他在这个城市买了一套小户型,老婆孩子都搬来了,也算是城里人了,只是现在出租车越来越多,生意不好做了。司机很有点得意的样子。兵哥也为自己的战友感到高兴,现在兵哥已经完全把司机看成是自己的战友了,从心里头觉得亲。后来司机听说兵哥是来这里打工的到处找不到厕所,已经快憋死了,笑笑就什么也不说了。

又开了一会,司机停了车,说就在这下吧,10块零3毛。兵哥愣了愣,他毫无思想准备,极不情愿地掏出10块钱来扔给了司机,然后打开车门就往外钻。本来兵哥是要找出3毛零钱来的,但是找3毛零钱实在太费事,他觉得已经等不及了。谁知司机说,还差3毛钱呢。兵哥这次真的不高兴了,心想都他妈的当过兵,老子来到你家门口了,坐你回车还要车钱,不只要车钱连3毛钱也不肯让,我就要拉裤子里了还要给你找3毛钱,但是现在兵哥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做人要有尊严,不能因为这3毛钱把做人的尊严丢了,兵哥就又扔给司机两块钱。就在司机给兵哥找零的时候,兵哥感到裤子里一热,尿水已经汹涌澎湃、不可遏止地飞泄出来,兵哥顾不上那1块7毛钱了,跳下车就往厕所里狂奔。司机在车里喊找你零,找你零。兵哥没理会他。现在兵哥已经不再把他当战友了,而是把他也算作了城里人。这时司机又在后面喊,行李,你的行李!

兵哥又看到那个设计得很别致,盖得很漂亮的厕所了,又看到那个老男人了,又看到那个竖在厕所门口的木头牌子了,收费厕所:小便五毛,大便一块五。行李也好,收费也罢,兵哥管不了这么多了,老男人一把没拉住他,兵哥冲进了厕所,别说是一块五,就是15块钱,150块钱,兵哥也要上回城里人的卫生间。兵哥不能让自己真的成了肉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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