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但为如来且负卿

时间:2022-09-14 06:10:13

他是集各种才华于一身的旷世奇才,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他拥有令世人艳羡的感情和物质生活,集万千女人的爱慕于一身;他一夜之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他的身世如梦似幻,从一位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到一位布衣素食的得道高僧,路过的,是人生两道完全不同的风景。

有人说,无情种则无佛种。

他这一生,先情后佛。爱得轰轰烈烈,悟得灵透通彻。

918年8月,在杭州玉泉虎跑山的定慧寺,一位年轻人在断食十七天之后正式落发出家。从此,中国的佛教界多了一位法号为弘一的高僧,俗世则少了一位才俊。

这个人就是当时杭州国立艺术师范学院的教授李叔同。

那一年李叔同三十九岁。当时的他在中国的艺术文化领域已颇有声望,他的诗文与音乐、美术、书法等被世人推崇。他是第一个把西洋画教育带到中国的人,第一个以模特作为作画的对象,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而那首《送别》至今被后人传唱。

李叔同的这一举动在当时的文艺界引起了极大的波澜。然而,于他自己而言,却是终于在漂泊了多年之后找到了身心的寄托。

李叔同出生在天津的一个商贾之家,父亲曾是清末光绪朝的吏部主事,后辞官从商,乐善好施,喜爱佛经和理禅。童年时,李叔同常见僧人来家中诵经,印象极深。在李叔同五岁时,父亲因病离世,他由母亲一手养大。

或许是年少失父的孤独与母亲身为妾室的凄苦,让李叔同的性格有些特立独行,且非常疼惜母亲,事母至孝,唯母命是从。

长大后的李叔同才华横溢,气宇不凡,再加上家资丰厚,他赢得了许多女子的爱慕。遇到戏剧名伶杨翠喜,他初识情滋味。那一年,他十七岁,不知道这爱也分能与不能。

这段恋情遭受母亲及家人的强烈反对。他不愿令深爱的母亲伤心,只能与她断了往来。

第二年,他遵从母亲的意愿迎娶了俞家五小姐,天津一位茶商的女儿。尽管他与俞氏的完婚谈不上了解与感情,但是俞氏的贤淑还是让他对她敬重有加。相敬如宾的日子里,模糊了爱与不爱。

结婚后的第二年,整个社会都处在维新变法的氛围中。李叔同欢欣鼓舞,支持维新变法,于是有人怀疑他是康梁余党。为避祸,李叔同遵从母命,从天津移居上海。

上海开放的文化氛围让李叔同的艺术才华得到了充分展现。他时常出入于声色场所,结交了一批歌舞艺伎,吟诗作画,有时自己也粉墨登场参加戏剧演出活动,很少回家。

1905年,李叔同的母亲去世,其风流时光戛然而止。他带着母亲的灵柩举家迁回天津,把妻子和孩子安顿好后便化名李哀东渡日本,开始了留学生涯,彻底结束了他与俞氏八年的共同生活。在日本,他邂逅了一位异国女子——雪子,重新点燃了十七岁时被熄灭的爱火。

到了日本的李叔同一身西装,剪掉了长辫,在上野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绘画和音乐。课余时间,他常常整天坐在房间里画画。

一念起,缘生。

有一天,一个身影从他的窗前飘过,他怔住了,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几分钟后,他冲出去,叫住她,直言邀请她做自己的模特。她听后一愣。那时候,在日本模特被指责为有伤风化的职业,并不被大众所接受。她不置可否,却对这位中国留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几天后,她突然轻叩他的房门,答应做他的模特。她说,她觉得他是一个亲切、诚实、有才华的青年。她站在他的面前,轻轻地将自己的衣衫一件一件地褪下,满脸娇羞,纯洁得如同一朵樱花。从那天开始,她成了他的专职模特,而他在画纸上专心勾勒她的美好。

慢慢地,他们之间的交流多了起来,每次画毕,他会让她评价一番。他的才情令她倾慕不已。虽然他比她大八岁,而且在中国有妻儿,然而,爱情还是把种种的犹豫踌躇变成了飞蛾扑火的勇气,把理智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感性。同样,她的美,她的聪慧纯真,也早已拨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叫爱情的弦。爱意,不由自主地在他心里如暗潮翻涌,如笔下的画一样盘根错节地滋长开来。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六年的相伴相随,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生中最静美的时光。她每天等在门口,等着心爱的男人在每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穿堂而过,安静地给他当模特;他用手中的笔小心翼翼地定格她的青春,把关于她的一切美好收到自己的眼里,融化在笔端。

他并没有沉浸在温柔乡里忘了最初的梦想。“辛亥革命”的成功,让一心报国的他决定重回那片生养了他的土地。有生之年,遭遇无涯之爱,她亦告别满树樱花的故土,追随他来到陌生的国度。

他把她安置在上海,北上天津执教并主编《太平洋报》。她承受着异国他乡的清冷和孤独,静待着他假期归来。只要能陪伴在他身边,她便心安。

后来,他到杭州国立艺术师范学院执教,团聚的日子多了起来,她的笑容里尽是满足。但,李叔同的内心却越来越无法平静。

“辛亥革命”后,军阀混战,民主成了空谈,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学识并不能改变国家的现状,心中的失落感犹如潮涌。恰在此时,李叔同的好友夏丐尊找李叔同闲聊,无意中向他提起一篇《断食的修养方法》的文章。令夏丐尊始料未及的是,李叔同竟一看之下着了迷,并去了杭州虎跑山定慧寺,按照文章上讲的方法断食,以此净化身心。在此期间,从小学佛的种子在他的心中渐渐成熟。他感觉乱世之中众生皆苦,真正解决自己和众生苦恼的方法在佛教中才能找到。

1918年,李叔同抛弃俗世功名,正式削发为僧,时年三十九岁。他托朋友带给日本妻子一封信:“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情根灭,佛根生。

三十九岁前的他,活得风流而鲜活,那是为自己而活。三十九后的他,有了“誓度众生成佛果”的普济胸怀,是为了他的信仰而活。

从那天开始,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师。同时,他选择了修习戒律最为森严的律宗,一改曾经的浮华之气,粗茶淡饭,布衣素食,在青灯古佛旁享受着旁人眼中的清苦与寂寞。

她知晓他内心的决绝,相劝无望,带着满心的悲伤踏上了归国的路程。几年以后,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再次来到中国,为这段情缘做最后的努力。烟波笼罩的西湖上,两叶孤舟相向而行,他和她,各自独立于船头。“叔同……”她哽咽地叫出这个梦中出现过成千上万次的名字。“请叫我弘一。”他回她,眼里一片虚空。“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她抑制不住悲伤,眼泪夺眶而出。“爱,就是慈悲。”他的声音缓慢且坚定。船错开而行,他没有回头,一桨一桨地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于湖云深处。她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要把这点点滴滴的记忆尽收眼底,定格在内心深处。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爱,亦是慈悲。而现在他和她,一个在红尘俗世,一个皈依佛门,彼此已无法走近,咫尺却天涯。

不是不爱,他早已把尘缘里的小爱升华为对众生的大爱,他一生都在爱。

在船和人即将消失在烟波浩渺的西湖上时,雪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没有任何回应,心被这久久的沉默撕裂成碎片。

她只是一个来寻爱的女子,他却已是一个无法再给予她任何宠爱的出世之人。在最美好的年华,她把全身心的爱倾注在他身上,十二年后只能亲眼目送他远走,从此袈裟在身,清风明月相伴,此生此世再无相偕相守的可能。她曾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他给过她此生最浓烈的爱,而那些曾经也只能是曾经。他选择了普度众生为愿,那些红尘情事终究是要斩断。难道要一直牵绊着吗?

1942年10月10日,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百原寺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交给妙莲法师,三天后,圆寂于温陵养老院,享年六十二岁。

他这一生,为浊世之翩翩佳公子,为革命之激昂斗士,为艺术之青年才俊,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最后的最后,苦与乐,终究还是归结于弹指间,走向芳草碧连天深处继续追寻爱的真意。

只是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后留恋的会是谁?那一段段鲜活的爱情的主角是谁?俞氏,还是雪子?

抑或是交集着,如他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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