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中感受中国

时间:2022-09-13 02:58:51

在音乐中感受中国

艺术评论:此次“乐咏中国”活动邀请五位来自不同国家的作曲家书写中国,更有像您这样优秀的指挥家执棒,是非常难得的,这种跨文化的交流,通过西方艺术家的眼光来观察中国,有其独特价值。那么,您之前对中国的音乐作品和音乐家的了解如何?

雅尔维:去年我来北京参加国家大剧院“青年作曲家计划”的时候认识了很多中国的作曲家,每次来都会了解更多。之前对我和许多人来说,谭盾是较熟悉的一位,一方面,他涉足电影音乐的创作,电影受众之广泛使得他的音乐能够与更多的人交流;另一方面,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有过很多合作,今年他恰好也是我们莱比锡广播交响乐团的驻团作曲家,为我们创作了一部新作品。我还录制过他的三部作品。

此次,我希望我能跟几位“乐咏中国”的作曲家一起参加中国之旅,赏遍大江南北,吸收民间元素,这一定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收获。谭盾总对我说,你要去看,去感受。但从某种意义上,我并不需要亲自去到、亲眼看到,因为这些音乐本身已经为我描绘出一幅美妙的画。这五位作曲家都书写了他们对中国的印象,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这种共同点是属于中国音乐的,是其他国家的音乐所没有的。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中国的方式,它如此真诚、纯粹、美好、充满爱。当我听到《北京和声》,我感到自己在随音乐漂流,对我来说这就是中国。柯瑞尔和霍洛维的作品也是如此。他们作品中的某些瞬间让我感到一种包裹着浓浓爱意的温暖,这感觉如同和一个姑娘坠入爱河,你会无条件的全情投入。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魅力,它是如此传统、古老、深厚、殷实、丰富而意义无限。而当今的中国如此开放,西方人可以从电影中了解中国,皇帝、、中国历史,所有这一切是怎么演进的。80年代中期著名歌剧《尼克松在中国》的作者约翰·亚当斯从未到访过中国,但我们同样可以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那种难以置信的宏大、神秘、丰富和属于中国的精神气质,歌剧第三幕所体现的哲思很大程度上像老子的《道德经》,谜一般无以言表,一切都流动于无形之中。这是中国文化让我着迷的地方,永远处在一个发展的过程中,没有终点,却通往无限。

艺术评论: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个很典型的意象:圆,既是审美也是思维方式。

雅尔维:是的,无穷无尽。

艺术评论:以您的理解,同是描写中国,中国作曲家和来自西方的作曲家的创作有什么不一样?

雅尔维:不一样。中国作曲家希望自己更西方,而这些西方作曲家希望自己的作品更中国。我认为对自己的文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与认同非常重要。我来自爱沙尼亚,一个很小的国家,只有150万人,北京就有20个爱沙尼亚那么大。但是我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很自豪,事实上除此之外我们别无所有。我们的文化、语言、歌舞,正是这些遗产形成了我们民族的身份,形成了现在大家所认识的爱沙尼亚。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论是中国文化还是其他国家的文化,值得我们庆幸的是文化的多样性,而非一致性。

“乐咏中国”以一种很不寻常的方式把中国文化通过西方作曲家这样一个载体呈现出来。我来之前并不清楚应该怎样设定自己的期待,能参与到一次全新的创作中总是让人热血沸腾,这是一次重要的音乐活动,其意义不只在北京,更在于整个中国。乐队的乐手们看到作曲家们真诚的创作,敬重之外也产生感性的影响和触动。我想这是让我们向前走的方式。在古典音乐上,我们坚守德国作曲家的传统,他们对自己的国家如此自豪,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代表德国和它的文化。这并没有错,这很伟大。没有人会质疑德国音乐的伟大传统。也许当时的德国并不富裕,人民并不幸福,但他们还是有贝多芬、巴赫、勃拉姆斯,这是不可撼动的文化根基。

艺术评论:这是一个民族的骄傲。

雅尔维:我觉得这并没有错,很多人说这是民族主义,我认为这种说法并不恰当。对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艺术评论:就您指挥的三部作品,每部作品的视角不同,表达不同,中国元素的运用不同,能否请您简谈?

雅尔维:戈登的作品《北京和声》是最短的, 只是基于一个和弦、一种和声,它就像海上的波浪,在流动中保持着一种一致性,但能量在过程中积聚,直至将你吞没,最终却又消失,趋向无尽,就像一个圆,就像中国哲学里的一种极简主义。这首曲子在技术上也写得很棒,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出现和声的变化。它由三大块构成,写作方式很像布鲁克纳的作品。我告诉戈登,这曲子是史蒂夫· 怀特和Sigur Ros的结合。Sigur Ros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摇滚乐队之一。

艺术评论:这首乐曲听起来像古代中国。

雅尔维:是的,就像太极。像是云手,在手和空气接触的地方有能量和内在的呼吸在运行,迈克尔· 戈登的作品太神奇了。

霍洛维的作品更传统,就像巴托克的作品。他并没有太多风格变换,而是借鉴中国民族音乐的元素融入他的音乐中,而借鉴的程度也很得当,不致作品听起来过于中国化。他描绘了四幅关于中国的图画。第一幅是一望无际的乡间稻田与核能、工厂等现代科技与建筑,形成强烈反差。第二幅是充满动感的街景与凝固的兵马俑的对比。第三幅描绘了1980到2000年的中国,后时代的中国。但这音乐止于2000年,然后第四章又回到了恢宏的感觉,所有的乐章由此汇集到一起,最终呈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强大、统一的中国,开放、拥抱世界的中国。

艺术评论:他写的是你印象中的中国么?

雅尔维:对我来说,他的作品很美,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取决于你的年龄、国籍、经历,你的期待视野,你过去了解和感受到的东西,这一切都会影响到你对中国的解读。对我来说,中国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艺术评论:我们也常常有同样的感受。

雅尔维:我非常赞同邓小平的观点,“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实用主义非常重要。

艺术评论:作为艺术家,您应该更是理想主义者,如何在这二者之间平衡。

雅尔维:我是理想主义者,但同时我也意识到,作为一个指挥,必须务实,带领着100多个乐团成员,需要让这些人相信,你在做的事情,并不是他们不得不去听从的,而是他们想要去做的,这是唯一的方式,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乐于听从你的指挥。即便我自己不欣赏我正在指挥的曲子,我仍必须保持专业。我必须确保无论我在指挥哪首作品,我都要让乐团完全信服我。我很少会说“哦,这曲子我忍受不了”,但有时这种情况也会发生,我会跟乐团说这曲子很糟糕,但让我们尽力而为。这时他们会理解,会一起努力完成作品。但有时他们看到我真的非常享受某个作品,他们便能同样感受到我从中获得的灵感,然后我们就能齐心协力地工作。在某种程度上,一个指挥和他的乐团能够把作曲家最好的东西呈现出来。同样,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也是需要努力创造这样一种局面,让所有人都在为国家尽力。我非常欣赏约翰· 肯尼迪,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所做的事情,而是因为他说过“不要问你的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而要问一问你为你的国家做了什么。”这是一个伟大的观点。民主制、共和制、共产主义、自由主义这些并不重要。我不介意你从哪儿来,你可以从月球来,但你能赋予你的人民这样的力量,就足够了。这是为什么我一方面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同时认为实用主义很重要。

艺术评论:让我们谈谈柯里尔的作品,他的作品很巧妙地把东西方融合在一起,以中国的文字为灵感,但是很抽象,我不能太懂得这个作品。

雅尔维:你会懂的,你也会觉得它很棒。我在排练的时候多次喊停,纠正了很多地方,你需要听到完整的作品。它就像一簇正在开放的花朵,但它们不是同一种花,时而有新的花开出来。过了一会儿,你有了一大捧花,颜色不同,种类不同,都很美,但带给你的感受不同。它们不是在阳光下生长开放,而是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下,就像现代中国。这个作品有这种意味在里面。同时又是一种循环,一个圆,开始和结束的方式很相似。结束的旋律包含着很传统、很古老的中国的意蕴,非常多愁善感。即便是这些不同种类,带着不同能量的东西同时存在,新的、旧的,所有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它还是在安详宁静中收尾,这太美了。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回归平静。

艺术评论:这几部作品都来自西方的作曲家,而对中国的作曲家来说,需要融合西方作曲技术和自己的民族文化。

雅尔维:这正是挑战所在,用西方的载体来表达中国的东西。在我的祖国爱沙尼亚,很多青年作曲家是很糟糕的,他们的音乐听起来可能是美国的、南美的、澳洲的、日本的,但就不是爱沙尼亚的。这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苏联时代的爱沙尼亚涌现了许多伟大的作曲家,他们因为迫切希望保存我们的传统文化,我们的文化身份,便有意识地努力让作品具有爱沙尼亚本土特色,这是非常可贵的。但现在我们独立了,我们的文化就像白面包,可以填饱肚子,但毫无滋味可言。我觉得这是很多西方音乐的陷阱,就是没有真正的身份。

艺术评论:失去文化身份,是全球化时代的一个问题。

雅尔维:全球化是件好事,因为它带来跨文化的交流,但是却带走了我们的信仰。不得不说,我非常尊重中国正在做的事业。在俄国,最好的民族音乐仍然是那些苏维埃时期的作品,而不是苏联解体之后的,因为那时国家非常重视文化身份,而现在国家对文化的支持力度越来越小。一个国家需要为个性而光荣,为传统而骄傲,需要支持本土文化。精神财富让我们区别于动物,我们并不只关心钱和财产,如果我们为此失去信仰、道德,所有一切就会崩塌,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就会产生。你知道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互相关联的,而文化是根本。

美国文化已经席卷全球,我们听美国音乐,说唱、布鲁斯、爵士、灵魂乐,所有这些都源自黑人音乐,这些都已风靡全球。但对那些不能支撑自身生存的音乐,则需要我们施以帮助,尤其是管弦乐。我们仍需要维持管弦乐这样一种美好的音乐形式,就像保存一件珍贵的乐器。我们不得不把管弦乐带入21世纪,让它和其他的音乐种类共同发展演进,并通过多媒体的方式使用它。让我们用它推广我们的文化,推广我们的艺术家,让它成为我们社会支柱的一部分。如果我们能够使它商业化,这将是最大的成功,我们可以让人们像参加流行音乐会一样热衷于参加管弦音乐会。但我并不是要降低质量,让它变得流行化,而是让它和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我认为在中国我们有机会做到这样,因为对管弦乐来说,中国社会是一个很新的社会。我在德国也想做同样的活动。

艺术评论:委约国际艺术家来书写中国,在当下中国还是非常少的,您认为大剧院的这次委约创作的价值何在?

雅尔维:就像一辆车的点火器,需要去做些什么把车发动。没有点火器,汽车就无法获得动力。在美国,上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的委约活动是非常活跃的,德国现在也基本是如此,但变得越来越少,因为没有政府的资助。

这次委约创作不应该只把它界定为一个文化活动,这是一个社会性的活动。我觉得中国做的最好的就是对文化事业的支持。中国会从中受益,中国会成为音乐方面的领导者,就像在其他领域一样,因为你们把目光放在正确的事情上。

所有来到这里的作曲家,包括我,都会对身边任何一个朋友、同事、遇到的人说:现在的中国无与伦比,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不论你的诉求是艺术、文化还是商业,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这是非常值得自豪的,中国在向前。

克里斯蒂安· 雅尔维:

MDR莱比锡广播交响乐团音乐总监(2012/13年开始);格斯塔德音乐节交响乐团(GFO)首席指挥;

绝对乐团创始人兼音乐总监;

波罗的海青年爱乐乐团(BYP)首任指挥。

雅尔维还兼任许多交响乐团的客座指挥,其中包括:伦敦交响乐团、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北德广播交响乐团、法兰克福广播交响乐团、法国国家交响乐团、巴黎管弦乐团;罗马圣塞西莉亚国立音乐学院管弦乐团、华盛顿国家交响乐团、明尼苏达交响乐团、悉尼交响乐团和日本NHK交响乐团等。

雅尔维是一名唱片艺术家,共发行了30多张专辑。他还赢得多项大奖,其中包括瑞典格莱美最佳歌剧表演奖、德国唱片评论家奖最佳专辑奖、一项格莱美奖提名和一项BBC唱片大奖提名。克里斯蒂安· 雅尔维的唱片由索尼独家录制。

唐 凌:《艺术评论》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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