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俗天籁――迟子建中篇小说浅论

时间:2022-09-13 01:29:14

凡俗天籁――迟子建中篇小说浅论

我读小说并非始于迟子建,而是在陆续读了一些长篇之后,从莫言、路遥、苏童和梁羽生等人的鸿篇巨制中窥探到小说的庄容,领略到文学的力量。后来,我希望在自己平日的创作中得到启发和寻找灵感,转而研读更多的中短篇作品。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我蹑手蹑脚,诚惶诚恐地步入现当代小说殿堂的时候,结识了独树一帜的迟子建,并开始钟情于她出尘脱俗的中篇作品。

不同于长篇小说浩荡的社会变革和磅礴的世事变迁,中篇小说给人一种清秀隽永、心旷神怡的美感。它不需要大时代、大历史、大背景和大人物,它以朴素的人物形象和平凡的故事情节征服读者。中篇很少有大喜大悲和大起大落,它注重朴实的写作手法和幽默风趣的对白,叙述底层人物在遇到天灾人难时所表现出的无能为力或淡然处之,这些都使读者在倾听别人的故事与生活时能够产生共鸣,能够有所思考和衡量。这种自我意识的调节与变化基于相同或类似的人生经验和思想感悟,是我们情感和生活观念的寄托。中篇小说人物形象的选择,故事情节的构思和性格品质的塑造更贴近普通读者的生活现状,我们可以从中隐约看到自己和周围人的影子,在品味小说的过程中形成更多理性的认知和客观的态度,并将这种处世哲学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迟子建的小说便是这些定义的典型代表,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延伸性。她的小说像一位未经任何修饰和包装的女性,这种美又并非完全依赖于标致的五官容貌和匀称的身体结构,而更多地由内在的气质和度量体现出来。读这样的小说,如同静静地欣赏一位端庄舒雅的女性,棱角清晰,气质迷人,性格落落大方。她像是从大自然里走出来,淳朴真实,干净到让人不忍触碰,生怕染上世俗的尘垢而破坏了美好。

迟子建的中篇作品篇目繁多,灿若星河,其创作风格具有稳定性和自我传承性,不宜侧重于个别优秀篇章进行褒扬或评判,应当站在开阔的视角下审视其作品,大及骨骼框架,小至肌肤纹理,从宏观和系统的层面进行综合把握。

(一)鲜明的地域特色

从个人的阅读经验来看,小说的构筑着重从人物的生活经历和感情变迁来寻求支撑,而这种支撑力源于作者长期的生活背景和积淀的文化身份。另外,从写作理论的浅层意义上分析,小说是一种虚构的文体,倘若从小说的感情归属和思想烙印来说,它源于生活而回归生活,是现实最真切和细致入微的写照。即便是意识流派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甚至是荒诞派文学也摆脱不了现实的束缚。这种约束就是创作者的价值追求和人生哲学,这一切都离不开他们所受文化的熏陶,所处传统的引导和所积知识的创造。

迟子建生于黑龙江漠河,一个地处中国版图最北端的白雪村落,属于辽阔而神奇的东北土地。这里是一片净土,洁白与鲜绿给了她安静的性格和乐观的心态,他把自己与这片土地交融,生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植根于她的生活,更延续在她的小说里。她说:“当我看着一架四轮马车辘辘穿过街头,我一直认为它的方向是朝我所向往的那片土地去的,我的笔将跟随它的踪迹,走久远的路,去叙述那些朴素而结实的往事。”

我深知东北这片憨厚淳朴的土地滋养了迟子建这样的淡墨浓情和乡土情节,也深刻体会到文化风俗和传统习惯对于她小说创作的重要性。迟子建将自己的追求和对东北土地的理解结合在一起,铸就了她小说无与伦比的东北形象和地域色彩。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视角观察着人们的饮食起居,用自己的足迹探寻着孤城旧事,用自己的笔触记录着所见所闻所思。她知道很多底层人民的悲情故事,了解这里各式各样的仪式典礼,也深谙东北人的处世态度和文化意识。东北的一花一草,一城一墙,一山一河都流露于迟子建温柔的笔尖,在纸上渲染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具有鲜明的油画色彩和浓郁的生活气氛,这种别具一格的北国风情中散发着一股浑厚的地域气息。她对故乡的依赖与情愫不是通过浪漫的抒情来表达,也不是用华丽的赞美来抒发,更不是用苍白的诉说来博取赞同,而是用这里的人和事,这里的爱与情来幻化凡尘的凄怨和温暖。

(二)温婉的悲剧色彩

在塑造小说地域形态的同时,迟子建为小说铺垫了温婉的感情基调。她的小说,像晚冬暮雪,虽渐近黄昏,但在你闭门未出,临窗眺望,暗夜沉沉到访之时依旧会倾倒酣睡在这片平和的气象中。我不知道现实生活中的迟子建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但从她的文字中我读出了一种逐美者的创作灵性和态度。她极力追求美好,但同时又不断地警醒自己现实的美是相对的,残缺的,不可复制的。所以她塑造出众多的人物形象和缠绕着他们一生的悲情故事。

评论家谢有顺曾评价迟子建的创作态度是“忧伤而不绝望地写作”。这个评价的精明之处是准确点出了迟子建小说的整体风格和感彩。“忧伤”是她作品至始至终弥漫着的一种气息,是她创作的定位和格式。在迟子建看来,这种“忧伤”表现在对生活挣扎的忧伤,对获得幸福满含辛酸的忧伤,对苍茫世事变幻无常的忧伤。“不绝望”可以理解为对生的悲伤中温情亮色的感动,对能照亮人生的一缕人性之光的向往,这些是人们能够站在苦难之中依然绽放笑容的理由,也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勇气和动力。

迟子建的文字里弥漫着鲁迅式的悲剧情怀。如蒋百嫂在“鬼节”独自上香祭拜丈夫遗像时的疯狂与祥林嫂在“祝福夜”中寻短的绝望;“我”对北极村原始风景中纯净童年的怀念与“少爷”在蛰居故乡时对闰土的追忆;草原上牧羊人阿尔泰曲折的生活和清澈的歌声与酒楼上吕纬甫讲述为弟迁坟为生活奔波的苦不堪言和盈眶热泪;等等。一个是北方土地的创伤,一个是南方小镇的苦痛。他们的小说就是这样一位两鬓白发的慈母,对着儿孙讲述新旧中国某些角落某些小人物的故事。这位母亲眼角湿润,中气平和,没有一丝抱怨和斥责。

她的笔调是温婉安静的,没有浓妆艳抹的浮夸和甚嚣尘上的喧哗,她以一贯沉静的笔触娓娓述说着现实的荒凉与凋敝。她不善肆无忌惮的夸张和无理取闹的控诉,而是以一种温良如玉的姿态来传情达意。因此,她没有长篇大论的直面描写,把笔墨深入到故事情节的方方面面,而是在朴素的语言和平实的叙述中自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这种哀愁需要读者用内心去发现和感知,也是读者理解小说文化立场和价值价值取向的途径。

(三)朴素的意象选择

著名女作家王安忆这样评价迟子建:“她的意境特别美好,这种美好,我觉得是先天生成。她好像直接从自然里走出来,好像天生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写进小说。”是的,迟子建的心中常年挂着一支温度适宜的气温表,没有大燥大热,也没有冰冷凄凉,因此她的小说有一种非常宜人的体温。即使对迎面拂过的风,迟子建也充满感念之情。纵然满目疮痍,物是人非,迟子建看到的却是曾经的繁华与宁静。她的眼里没有断然的破碎,所有跳跃在笔端的意象都有自己的活气,都代表了生活的一部分。

小说的人物是其意象选择的主体,景物的描写为人物的存在和感情的寄托找到了完美的结合点,为人物行为和心理活动找到了支撑。小说里,语言描写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法,这种语言本身携带着俗世味道和乡土气息,读起来朴素实在。另外,迟子建的描物绘景往往选择与生活紧密联系和常见的事物。如小镇龌龊的酒馆,乡村泥泞的土路,丛林平静的湖泊,菜园里蓬勃的向日葵,“咯咯咕咕”乱叫的鸡群和鸭群,等等。这些意象源于生活,在构筑情节时自然流畅,很容勾起读者的亲切感和回忆。

佛家认为,万事万物皆有灵性,所以迟子建把一只忠实的黄狗作为主人公写进了《越过云层的晴朗》(虽然这是一部长篇,但充分运用了中篇的结构与手法,将七个相互联系的中篇故事组合而成);迟子建了解市井里靠着传统手艺过活的家庭的艰辛,所以她把《香坊》的香炉写得活灵活现,充满传奇色彩;她在东北的世俗盛景中长大,所以她把逛庙会的热闹和放河灯的肃穆写得感人至深;她钟情于古镇孤村,所以把乌塘的寡妇和老八杂的生活场景写进了读者的脑海。

有月光清辉下的河流,有形形的河灯,那河灯载着对故去人的思念顺水而下,随波漂流。这是《五丈寺庙会》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写到的相同意境,农历十五的鬼节,皎月当空的夜色,清流上的灯火,这些意象的选择和串联为小说描摹出一幅线条错落有致,色彩层次分明的人间祈福图。

所以,意象成为迟子建中篇小说的催化剂,使其人物鲜活,景物自然,情节细腻动人,整篇小说都氤氲着朴素之风。

(四)感人的故事情节

有了地域特色,有了悲剧情怀,有了美好意境,加上扎实厚重的文笔和淳朴娴熟的文风,迟子建感人的故事情节便从她的字里行间流淌开来。

迟子建说:“我至今认为疼痛是一种力量,是使人早熟的催化剂。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你再看日月星辰就会懂得了存在着的忧伤。”她渴望回到那座北极村,去看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原始风景,那里曾经演绎了绝美的童话。从心理层面剖析,我们同作者一样生活在过去,记忆成为能够维持生活的一部分。在情景交替和人事变迁后,回忆总是使人生发感伤之情。我们知道,往事中包含着太多现时的无奈和无法挽回。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迟子建用写作来疗伤。当爱人不幸离开,她没有凄怨沉沦,而是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那些背负悲剧的边缘者;向内转,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甚至命运的背后。她承受着无以言表的苦楚和隐蔽的生活之痛,她在异乡的街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却又最终收拾心情皈依黑土滋养的温润与蓝天映照的纯粹。在沉沉暗夜里,迟子建把夫妻之爱写得甜如花蜜,苦若黄连,把这种通俗的爱情故事表现得淋漓尽致。

迟子建在热闹的元宵节里安排了一场盛世秧歌,但她安排不了小梳妆苦苦等待后垂死的命运;她匆忙建起了一座旧时代的磨房,但她用真相摧毁了四太太的念想;她给碗窑烧制出一只色泽亮丽的陶碗,却已是日落黄昏,血染天际之时。初春,白银那这座渔村的渔汛从逝川上传来,开春的河道上融化的冰雪银光闪烁,一年一度的跑冰排在渔民的吆喝声中开始了。生活在逝川上的人是幸福的,他们活在自然万物的怀抱里,活在传统习惯祥和里。然而生活不会一层不变,就像人的出生和成长,苍老和死去,所以在迟子建的笔下,一条鱼、一袋盐还有一条河都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悄然改变着白银那的命运和逝川的轨迹。

她手中的笔像一根支配人物命运的魔棒,导演了一出一出的悲喜交加,一幕一幕的生死别离。故事没有完结,情节还在延续。那块土地上的人在为生活忙碌,那块土地上的景在为时间叹息。感动不仅仅因为迟子建的文学高度,还因为她能在浮躁的社会里以出尘脱俗、温馨恬淡的姿态写底层民众的天灾人难、琐事烦恼,更因为她对人性温和的揭露和关怀。

“手转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迟子建为生命的感受去写作,透露着万物空灵与入世哲思。她的文字不是墨水的沉积,而是一串一串的音符,用民间最简陋朴实的乐器,怀着对故土的眷念和依赖,在乡间的炊烟与黄昏中谱写了一曲动人的天籁。我称这曲天籁之音为“凡俗”。

参考文献:

[1]谢有顺. 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我读迟子建的小说[J]. 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01期

[2]吕欣. 凡俗的天籁――迟子建《亲亲土豆赏析》[J]. 阅读与写作,1998年07期

[3]潘. 冷酷岁月的温情抵抗――迟子建“”小说的诗意赏析[J]. 南方文坛,2011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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