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爱的“坦白”之路

时间:2022-09-27 11:34:38

摘 要:“坦白计划”是华裔美国人历史上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痕。在著名华裔美国作家伍慧明的长篇小说《望岩》中,作者通过塑造男主人公“契纸儿子”杰克的形象,向读者展现出在孤独的人生困境中,杰克因为爱的召唤,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两次彻底的坦白。爱让杰克直面了惨淡的人生现实,也给与了他怀抱美好生活的愿望。渴望通过坦白,杰克的爱显得真实、深沉而动人,他成为了华裔美国文学中“契纸儿子”的代表人物形象。

关键词:华裔美国文学 伍慧明 望岩 坦白计划 契纸儿子

伍慧明(Fae Myenne Ng,1956―)是著名的华裔美国作家,自幼生长在旧金山唐人街,深谙唐人街的社会状况和华裔美国人的生活处境,这为作家在日后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她先后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有着深厚的文学修养,其处女作《骨》(Bone,1993),有评论者认为伍慧明在《骨》中对于父亲利昂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一定的创新意义”[2];也有研究者认为,《骨》以其独特的艺术结构,真实展现了唐人街社会和华裔群体的生活状况,在今天已经“成为了华裔美国文学的经典”[3]。

在《望岩》中我们看到,伍慧明延续了唐人街的题材,并采取了自传的写作方式,但是创作手法更加灵活多变,小说技巧愈加纯熟,并将关注的焦点聚集在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坦白计划”(The Chinese Confession Program),挖掘种族主义给华裔美国人带来的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小说于2008年发表,发表后受到广泛欢迎,并获得了当年的美国全国图书奖(American Book Award)。《望岩》的中文版译者陆薇认为,“这是一部更加诗意也更加深刻的新作。”(023)

一、孤独的契纸儿子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关于契纸儿子(paper son)形成的历史。1906年4月18日凌晨三点,北加州旧金山发生6.3级特大地震,地震造成700余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地震引发的大火烧毁了旧金山档案局,当地许多华裔美国人趁火打劫,在重新申报身份时隐瞒了真实情况,故意多报了几名家人或者亲戚的姓名,这样便钻了1882年美国国会颁布的《排华法案》的空子,让更多的老乡、朋友或者远亲近邻来到了美国。契纸儿子便是这样产生的。[4]

小说在开篇,就介绍了男主人公杰克的真实身份,他是一个契纸儿子,而司徒一通则是他的契约父亲。这为后来杰克为了逃离自己的契约身份打下了情感的基调。“司徒”这个姓,本身也是司徒一通买过来的,从而“以淘金汉的儿子的合法身份来到加利福尼亚州”(003)。作家通过一封信件,向读者介绍了更多关于司徒一通的信息。司徒一通是中国广东人,在广东有一个原配妻子,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妻子未能生育。而司徒一通来到美国后,便再也没有回去,只是不定期地给家里寄钱。司徒一通与杰克的关系其实远远不止“契约”这么简单,在“原配妻子的不孕之痛”(197)这一章中,小说以细腻的心理描写,揭示了司徒一通的妻子因为不能生育,而将杰克领养为自己的孩子,此时的杰克只有五岁,所以如果仔细梳理一下二者的关系,司徒一通其实是杰克的“父亲”,只是二者从未谋面。

“这确实是真人真事,人卖人。儿子、妻子、女儿、狗都可以卖。”(224)杰克就是这样被卖到了司徒一通的家里。可以说,作为司徒一通领养过来的孩子和契纸儿子,杰克对司徒一通来讲,有着双重的身份,然而因为没有血缘,也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和任何情感上的联系,杰克对于司徒一通“父亲”的概念是非常淡漠的,而在司徒一通眼里,买过来的这个儿子也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儿子。

14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杰克收到父亲司徒一通的信件,“我十九岁的时候,他写信让我去旧金山找他”(003)。而对于抚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母亲”,杰克显得很决绝,“起航的时候,我知道我也不会回来了。”(004)从被卖到司徒一通家里,杰克就像生活在一个孤岛之中,尽管养母“比爱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爱他”(197),但这样的爱毕竟是残缺的。杰克毅然决然地离开,再也不回来,这十年多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作家并没有通过文字直接向我们展现出来,但根据杰克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过的并不幸福。

在司徒一通的安排下,杰克以契纸儿子的身份顺利进入到美国唐人街社会,并且是一个已婚的契纸儿子,而杰克从未谋面的妻子,实际上是为司徒一通准备的。从一个孤独的生活环境当中,来到唐人街这个美国社会中的孤岛,杰克所感受到的仍然是孤独,“我的人生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意思。”(009)“我就像是活在鸡笼子里的一个人,生活圈子从大众市场算起,也就只能往外扩展到几个街区。”(009)深刻的孤独感萦绕着杰克,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情。从被卖到司徒一通家里起,杰克都处在一种孤独的环境当中,然而,正如小说中所说的,“他很自豪,对于自己坚持的东西一直坚信不疑;他也被爱过。”(198)

二、为爱而生的“坦白”

杰克是一个相当勤劳、真诚的男人。“我靠自己的本事,用双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从没给任何人找过麻烦,也从不铺张浪费。”(009)也正是因为杰克所具有的这些良好品质,在他成为唐人街一名卖肉的屠夫后,受到了前来买肉的唐人街居民的欢迎。并且,因为杰克还没有结婚,他成为了许多女人爱慕的对象,“我是桃花之王,好运连连,春风得意――许多人都想成为我的情人”(014)。无论是豆厂的孪生姐妹、唐人街集市的夜间经理,还是富国银行保险库的的蓝女士,杰克都受到了她们有意的讨好。“但我遇到乔伊斯那天起,这些女人就都不存在了。”(014)

乔伊斯的出现,点燃了杰克的爱情之火。他和乔伊斯迅速地恋爱了,并且乔伊斯有了杰克的孩子。杰克对乔伊斯萌生了越来越浓烈的爱意,他向她提出了组建一个家庭的愿望,然而乔伊斯的回答却令杰克感到沮丧。乔伊斯说,“我没有爱情”(035),“我没有爱上你”(036)。但杰克并不打算放弃,他相信如果自己做一些什么来表明他的心愿和诚意,比如向司徒一通要求恢复自由身,那么乔伊斯就会改变心意。杰克一心想的,是和乔伊斯建立一个家庭,并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扎根下来。

然而杰克和司徒一通所签订的契约是两年,等到两年之后,他才可以恢复自由身。所以对于杰克想马上恢复自由身的请求,他并没有答应。“为了她,我参加了中国人的‘坦白计划’”(005)。根据相关史料的讲述,坦白计划开始于1957年,为了防止中国大陆共产党员的进入,那时候美国司法部和华人社团领袖们协调商定,要求坦白者表明真正的居留身份,所以制定了坦白计划的方案。方案详细内容如下:华人可以被传唤并坦白其真实身份,如果“供证”被当局接收,坦白者可以被免除和驱逐;准许曾以欺骗、假冒等不法手段取得赴美签证的华人,若其配偶、父母、或子女中有一人为美国公民或永久居民者,可免除被解出境并可改变身份,继续居留。从1959年到1969年的十年间,仅旧金山就有8000多人“坦白”了他们的身份。坦白计划要求“坦白者”与当局合作并供出非法出入境的其他华人。[5]

杰克认为,在参加坦白计划之后,自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能够证明自己对乔伊斯的爱和忠诚。于是,他去美国移民规划局做了彻底的坦白,然而结果却未能如他所愿。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美国公民身份,并且,尽管乔伊斯最终把孩子生了下来,但并没有和他组建一个家庭。司徒一通因为杰克的坦白,被美国移民局调查并驱逐出境,他很快明白自己是被杰克所揭发。作为报复,他雇人将杰克的一只胳膊砍了下来。

独臂的杰克与女儿维达相依为命,含辛茹苦将女儿抚养大。维达是一个在待人接物方面有个人见解的独立女性,父女的关系和睦且融洽。小说的最后一章一反先前的以杰克为第一人称视角的叙述,而改为以维达为中心的视角。在维达的心中,她已经能够理解了父亲所作出的牺牲和爱,“他背下了上面所有的谎言,想成为另一个人的儿子。现在这些谎言已经成为了他的真理,而他的唯一真理就是他的爱。”(233)

乔伊斯对杰克是抱有愧疚之心的。因为杰克参与的坦白计划,使他丧失了美国公民身份,而乔伊斯一直认为这是自己的错,所以她希望女儿维达能够说服杰克再次申请加入美国籍。相当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杰克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一直都还不是美国公民。在轻描淡写的从容叙述中,作家将华裔美国人在美国的生存处境裸地展现出来。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杰克对于自己的入籍并不是那么热心,反倒是女儿为之忧心忡忡。

杰克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对于自己的假名字已经如他的真名字一般,真假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假名字铸造了他真正的历史,在这段历史当中,他曾经“能背下来三百个谎话为了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儿子”(264),而现在,在面对自己的真实生活时,女儿认为“他最好重复一百个事实变成美国人”(264)。在小说的最后,杰克在向移民局再次做出了彻底的坦白时,真假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相当模糊了。

三、契纸儿子杰克的典型意义

小说中每一章的标题都是作家精心设计的,“坦白”两个字作为绝大多数章节的标题,显得简单却内含深蕴。作家想表明的,不仅仅是小说主人公们所做的坦白,而更深层次的意蕴则是作家本人对于华裔美国人那段难忘历史的真实讲述。杰克的坦白对象是美国移民局,而作家伍慧明则是向历史做了坦白。可以说,杰克的形象不仅仅如作家本人所说,是来源于自己的亲身父亲,杰克本质上代表了华裔美国文学史上那一代契纸儿子的形象。

在伍慧明的笔下,契纸儿子所经历的生活的磨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们远涉重洋,为了实现那虚无飘渺的美国梦而努力,但现实往往与梦想差距太大。杰克到美国后,干着妇女们干的活,或者到厨房当帮工,或者在菜场里面卖菜,他最后的职业则是一名屠夫,生活在美国社会的最底层。他每天梦想的都是尽快恢复自己的自由身,还清司徒一通的债务。然而,债务不但不减,反而越来越重,经济上异常拮据。并且,由于生活圈子非常的狭小,唐人街对于杰克来说,实际上是一座隐形的监狱,没有爱情和亲情慰藉的杰克,心灵上显得非常孤独。此外,杰克还要时刻提防美国移民局对自己身份的质疑,毕竟杰克不是靠正当的手段才来到美国社会的。

伍慧明毕竟是艺术技巧高超的小说家,仅仅表述真实并不是她的作品所要达到的效果,我们在《望岩》中也的确看到了质感更为丰富、细腻的内容。饱受生活磨砺的杰克,在平凡的生活当中并没有丧失掉对爱的渴望,因为对爱的渴望,使杰克的生活充满了色彩感,他曾经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才更有意义。而在对幸福的憧憬当中,杰克变得越来越强大。在爱的浓浓温情之下,断臂的杰克不断没有让人感觉到可怜,反而让读者产生一种崇高的情感,因为有了爱,苦难才变得有意义。作家伍慧明最终的落脚点并不是仅仅为了书写华裔美国人苦难的历史,而在于向读者传递这样一条信息:爱让饱受历史磨难的华裔美国人一直顽强地在异域生根,爱让饱尝种族主义的华裔美国人的形象变得高大。

有评论家认为,作家伍慧明对于华裔美国人这一段历史的书写,是一种“用语言的形式进行‘驱鬼’的行为”[6],是将残留在华裔美国人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历史痛感所进行的一次自我“坦白”与疗伤。然而,仅仅这样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个强大的人物形象去直面那段悲伤的历史,杰克的出现,不仅展现了契纸儿子们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更重要的是,爱成为了他们度过那段艰苦岁月的最重要的法宝。

实际上,早在1993年发表的代表作品《骨》中,我们就看到了契纸儿子形象的出现。小说的男主人公利昂是一个契纸儿子,他的生活充满了悲剧色彩,不仅找工作频频失败,二女儿跳楼自杀,妻子为了一张绿卡而与其结婚,却暗地里与他人频频出轨。《骨》注重对华裔美国人悲剧历史的再现,最终所呈现的是特定历史时期华裔的宿命般的命运,他们无力抵抗,而苦难却接踵而至,小说作家将叙述主人公们笼罩在一种浓郁的悲剧氛围里。无可否认的是,造成此种悲剧的根源在于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政策,在《骨》的写作当中,作家的任务就是揭示这段历史对华裔心灵所造成的创伤。随着作家艺术性、思想性的升华,《望岩》不仅延续了对这段历史的反思,并且开出了一剂在面对苦难时的药方:爱。

杰克是爱的承载者,是作家给予华裔美国人的一种希望。利昂对生活的逃避(频频出海)与杰克直面惨淡的现实,杰克的所作所为无疑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从这个角度来看,杰克无疑是华裔美国人历史上契纸儿子形象的经典代表。

注释:

[1]Fae Myenne Ng, Steer Toward Rock,New York: Hyperion, 2008.中文版本《望岩》,伍慧明著,陆薇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文中引文部分页码均来自中文版。

[2]张莉:《走失与回归――从伍慧明小说看华裔文学中父亲形象的建构》,2012年第2期,第99-106页。

[3]伍慧明:《望岩》,陆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第22页。

[4]参看Jack Chen, The Chinese of America, San Francisco: Harper and Row, 1980。

[5]参看Him Mark Lai, Outlines: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America, Chinese-American Studies Planning Group : distributed by Everybody's Bookstore , 1973:145。

[6]陆薇:《华裔美国文学的幽灵叙事――以伍慧明的小说为例》,《译林》,2009年第2期,第214-2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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