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笔下的爱人”专题策划

时间:2022-09-09 04:09:52

“女作家笔下的爱人”专题策划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迟子健讲述了一位因丈夫车祸去世的女子独自旅行的故事。有人说,这是迟子健自己的故事她同意这个说法:“世界上的夜晚是一个人的夜晚,也是所有人的夜晚。”本期我们的专题策划出现在“爱之花”中,并同时精选了杨绛、方蕤和陆小曼的文章,主题是“女作家笔下爱人”读这些美丽的文字,一如看见繁花或忧伤或雅致或娇俏,缤纷盛开。

我的爱人是个魔术师

迟子健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爱人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

我从来不叫他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十几年前,我还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学声,他鞠了一个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迹。

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记得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点起无数的小蜡烛。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我喜欢他凸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禁抚摩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尸体的人停一下,他们以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对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么,求求你别离开我,把自己变活了吧!

奇迹没有出现。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如今它又物归原主了。

摘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钟书的“痴气”挺别致

杨 绛

钟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帖,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倦意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蘸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玩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回国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验,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于是每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簸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

他又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圆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色毛衣,钟书告诉阿圆那是个最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圆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钟书就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后来连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里去了。

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钱家人常说钟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是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有书可读,别无所求。这又是家人昕谓“痴气”的另一表现。

钟书和我父亲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钟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稚的淘气话,相与笑乐。一次我父亲问我:“钟书常那么高兴吗?”“高兴”也正是钱家所谓“痴气”的表现。

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趁我们夫妇都健在,一一记下。《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记的却全是事实。

摘自《记钱钟书与〈围城〉》

我消融在王蒙的魂灵里

方 蕤

有一次,一位同学问我:“你到新疆,一去就是十六年,怎么样,有什么收获?”我说:“收获可大了:第一,王蒙学会了维吾尔语;第二,交了许多朋友,写作有了深厚的生活底子……”

正说得起劲时,我的同学插话,唐突地问:“我问的是你,是你自己过得怎么样?”

蓦地,我哑言塞语,窘迫得无地自容。

像触电似的,我猛然苏醒了:原来许多年来,我没有了我自己。岁月匆匆流逝,我呢?我被岁月吞食了,被岁月淹没了,被岁月消融了。

王蒙总爱说:没有了我,就没有他。他说得这般好听,我听起来则是习以为常。

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梦中,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一切活动领域中,在他多变的时空中……与其说,我消融在岁月中,不如说是我消融在王蒙的魂灵里。那么在现实生活里,哪儿会找到我呢?

王蒙又说:如果没有了我,他简直是寸步难行。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他这样一说,我就能想像出没有我的样子:稿纸满天飞,报刊危如累卵一摞老高,衣服不成套,袜子不成双,寄信找不着地址,打电话找不到号码,遇事瞎着急。

王蒙多次问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知道真是有许多人尊敬甚至于有点儿崇拜王蒙,可是对于我来说,王蒙永远是一个需要照顾和宽容得一塌糊涂的呆子。连他过马路的姿式我都觉

得拙笨万分,几乎是瞪着眼向急驶而来的车辆走去,害得我连连指导。我不能想像,没有我的时候他如何能安全地穿过马路而没有滚到轮子下面。

公平地说,很久很久时间了,我已逐渐地失去了我自己一一不是被迫,的确是我自己在收缩,在收缩,以至失去了自己。

自我和王蒙结婚以来,我的心是想着他的,我的目光是看着他的,我做的事是为着他……但我愿意这样做,只要对他的写作有益,我决不吝惜付出一切代价。其实这也不值得一提,而且我和王蒙从来没讨论过什么谁付出多寡或谁得到什么。那本是我的意愿。

摘自《我的先生王蒙》

哭志摩

陆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

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别说是你,就怕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疼痛,如何地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吗?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抛弃我了么?我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相信你真的是飞了,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吧,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么?我还留恋些什么?我知道我在这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离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一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好在人生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过,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萎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世间不再有我的笑声了。

摘自《爱眉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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