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扶轮问路

时间:2022-09-08 06:44:28

坐轮椅竟已经坐到了第22个年头,用过的轮椅也近两位数了,这实在让人没想到。1980年秋天,“肾衰”初发,我问过大夫:“鄙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阁下争取再活10年。”10年,如今已然大大超额了。

两腿初废时,我曾暗下决心:这辈子就在屋里看书,哪儿也不去了。有一天,家人劝说着把我抬进院子,一见那青天朗照、杨柳和风,决心即刻动摇。又有同学和朋友们常来看我,带来大千世界里的种种消息,心就越发活了,设想着,在那久别的世界里摇着轮椅走一走应该也算不得什么丑事。

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辆轮椅。那是邻居朱二哥设计的。父亲捧了图纸,满城里跑着找人制作。用材是两个自行车轮、两个万向轮并数根废弃的铁窗框。母亲为它缝制了坐垫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两侧装上支架,撑起一面木板,书桌、饭桌乃至吧台就都齐备了。那一辆自制的轮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辆真正的轮椅来了,母亲却没能看到。

轮椅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历史。马原总想把我弄到去看看,我说: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吓得他只好请我去了趟沈阳。王安忆和姚育明推着我逛淮海路,是在1988年。那时她们还不知道,所谓“给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实是借口,那时我又一次摇进了爱情,并且至今没再摇出来。少功、建功还有何立伟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舰队的鱼雷快艇。仅于近海小试风浪,已然触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涛看似柔软,一旦颠簸起来,竟是石头般坚硬。又跟着郑义兄走了一回五台山,在“佛母洞”前汽车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时被一块巨石挡住。大家都说“这车上必有福将”,我心说,我呀,没见轮椅上那个“福”字?

1996年迈平请我去斯德哥尔摩开会。飞机缓缓降落时,我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学问的话: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国呀!转年立哲又带我走了差不多半个美国,那时双肾已然怠工。我一路挣扎着看:大沙漠、大峡谷、大瀑布、大赌城……立哲是学医的,笑嘻嘻地闻一闻我的尿说:“不要紧,味儿挺大,还能排毒。”其实他心里全明白。他所以急着请我去,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

时隔三十几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万寿山。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嚣着的城市,想起凡・高给提奥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只是经历生活……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眺望地坛的方向,想我曾经的那些想:“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有个回答突然跳来眼前:扶轮问路。是呀,这57年我都干什么了?――扶轮问路,扶轮问路啊!尼采说“要爱命运”。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

(金萍摘自《南国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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