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里跳“房子”

夕阳给这一方一方连接成片的米白色釉面砖涂上了淡淡的红色。女孩子在这釉面砖上用彩色布块缝成的沙包跳“房子”。

这是女孩子们爱玩的一种游戏,四片大块的正方形釉面砖组成的“田”字格外加一片釉面砖,这就是要跳的房子,单腿独立用一只脚将沙包从一片正方形釉面砖上踢进下一片釉面砖,再踢进下一片釉面砖……女孩子力道掌握不好,有时性急,就把沙包踢到相隔的那间“房子”里去,有时又太谨慎,结果沙包仍然留在脚踩着的这间“房子”里。不过她不气馁,一遍一遍地跳,后来终于能够准确地掌握了,于是她跳得更加轻盈。夕阳里,女孩子飘扬的发辫和童稚的脸庞被镀上了金色的光辉。沙包里装的黄豆发出玲珑的声响。

跳着,跳着,妈妈来了,她微笑地看着女孩子跳,心里就被一种久远的柔情包裹了,仿佛自己变回扎着小辫的小姑娘,正站在时光的深处跳“房子”。她不禁从女儿的手里接过沙包,自己也跳起“房子”来。妈妈跳得很熟练、很自如,好像她天生就会跳“房子”似的。

“妈妈,你为什么比我跳得好?”女孩子嫉妒地说。

“妈妈小时候也跳‘房子’啊!”妈妈一边回答一边跳得更起劲儿了,体态和神情宛若一个和女儿一样的小姑娘。

“你没有忘记吗,跳‘房子’?”女孩子问。

“不会忘记的。”妈妈笑着。

妈妈小时候也跳“房子”。妈妈说,不过那时候用的不是沙包,是瓦片。瓦片其实就是平日里不当心摔破了的碗盘的碎片,有月白底、蓝色图案的,清泠泠,好像外婆的蓝花布围裙。或者是白底红花绿叶的,是夏天的气息。怕割手的话,拿去在石头上磨上一些时辰,边缘失掉了锋利,就安全了。那时候也没有釉面砖,就是真正的土地,“房子”是用瓦片在土地上一格一格划出来的。瓦片扔在土地上,发出憨憨的扑通声,现在想来,如果那瓦片扔在这釉面砖上,一定会撞出清亮悦耳的脆响。

“不过,那样瓷质的瓦片,也只有扔在细绵的本色土地上,才更能衬托出它的晶莹与绚丽,显出它与这土的背景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如果这瓦片被扔到了闪着淡淡光泽,并且烤上色彩或图案的釉面砖地上,它也就失去了动人的神韵,兀自剩下清脆的撞击声。”妈妈说。

“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女孩子暗自猜测着,充满向往。

妈妈回家去了,只剩下女孩子一个人还在跳。远远地,在夕阳里,在晚风里,女孩子跃动的身影,好像有丝丝缕缕的音乐声在飘扬,还有歌声在浅吟低唱,若有若无,不知道是从夕阳里飘向了女孩子,还是从女孩子这里飘向了夕阳。

那被选作房子的釉面砖当中有一块釉面砖,听到了妈妈和女孩子的对话,禁不住深深陶醉其中。它躺在地上,看到女孩子裙裾飘摇,仿若飞舞的天使;看到高远的天空,被夕阳染得微醉,云朵飘飘,披着夕阳的霓裳。

这块釉面砖,每天都等女孩子来,等女孩子在它天然形成的“房子”里跳沙包。它沉默不语,虽然它的心里有千言万语。

它关心女孩子跳“房子”成功了多少回,失败了多少回。它也会仔细地注意女孩子的鞋底,是布底的,还是牛筋底的,抑或是橡胶底的。并且,鞋底上的图案都有所不同,细致的,或者粗线条的,斜纹的,或者圆点的。

这块釉面砖喜欢布底的鞋子,因为这相对要柔软一些。“穿这样柔软的鞋子,女孩子的双脚应该舒适得多吧!”它在心里暗想。还有布鞋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是谁为女孩子一针一线纳上去的?这个女孩子她居然喜欢穿布鞋,现在已经没有孩子愿意穿布鞋了吧。

这个小区的围墙在夏日季节是美丽而生动的,因为它的上面爬满了牵牛花和爬山虎,它们像花与叶的瀑布,从高处飞扬而下。偶尔会有小鸟扑棱棱飞过,对于这块釉面砖来说,每只小鸟都是陌生的,因为每次从上空飞过的小鸟是不一样的。不过它与叶儿花儿是熟悉的。釉面砖觉得,女孩子跳房子的时候,这花与叶的瀑布,就是与女孩子最和谐的背景。

女孩子跳着“房子”,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她的那条淡紫色格子裙变短了。她的头发不再梳成羊角辫,先是剪了短发,然后又留起长发。长发飘飘的女孩子的书包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她偶尔会来跳一次“房子”,后来就完全不跳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女孩子经过那美丽的花与叶的瀑布的时候,就停下来了,她默默地驻足凝视,有时候会用手去轻抚花瓣或者叶片。她看上去非常多愁善感。

她已经长成少女了。

长成少女的女孩每天外出,或者回来,釉面砖远远地看着,心中充满失落,它留不住女孩子了。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留不住女孩子,长大就不用再跳“房子”了吗?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重新让女孩子再来自己这儿跳“房子”。

“来跳‘房子’吧!”在一个傍晚,也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候,这片釉面砖终于鼓起勇气对正在向外走的女孩子说。

“啊!我正要去听一场音乐会。”女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步履那么轻盈。

“来跳‘房子’吧!”以后,每当女孩子路过的时候,釉面砖都会这样恳求她。可是女孩子没有一次停下来,她忙着去上舞蹈课,约见朋友,或者去图书馆……总之要去做一些和跳“房子”完全不同的事情。釉面砖酸楚得仿佛全身都裂开了密密的纹路,女孩子不来跳“房子”,它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天空依旧瓦蓝瓦蓝。一个清晨,当瓦蓝瓦蓝的天空里又一次飞过几只鸟的时候,这片釉面砖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它对一只悠然而过的鸟儿说,请帮我带来一些花草的种子吧。

这只鸟儿对釉面砖的请求很好奇,不过它无意打听,只是不花什么功夫地衔来了一些种子,放在釉面砖上,然后拍拍翅膀就要飞走。

“我的小鸟啊,这样不行的,请你把种子撒在我与其它釉面砖之间的缝隙里。”釉面砖说。

小鸟于是将种子放在了它与其它釉面砖之间的缝隙里。

“可是,太不好意思了,这样恐怕还是不行,我想,要找一条水泥剥落的接缝撒进去才行。”釉面砖的声音因为难为情而变得微弱了。

幸好,这片釉面砖的边上真的有一条水泥剥落的接缝,小鸟就把种子放进去了。

两天之后,天空里飘下一场细雨来,淋得釉面砖水光发亮。

又过了些日子,这缝隙里冒出来一排小绿苗。

女孩子走过的时候果然停下了脚步,蹲下来仔细地观看这些小绿苗儿。“真神奇呀,地砖缝儿里也能长出小草来!”她用少女美妙的嗓音惊讶地说。

自此,女孩子每天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停下来,看看这小苗儿长高了多少,有时候还会把手中水杯里的水浇一点在上面。女孩子又开始在这里流连了。釉面砖感到了比过去更加浓烈的快乐。

不过快乐的时候,釉面砖也会担心,担心这缝隙里的小草有一天会被路过的淘气孩子拔掉,担心小草万一枯萎了,担心女孩子有一天会对小草不感兴趣……

女孩子长得越来越高了,越发地散发出少女的气息来,她眼神明亮,双颊粉红。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