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书写生命

时间:2022-09-02 01:39:46

用生命书写生命

[引言]

2010年12月30日下午16时,著名作家史铁生突发脑溢血,经抢救无效,于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与世长辞。作为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史铁生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融合在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表达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心灵。

[生平]

史铁生(1951―2010),男,汉族,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2年双腿瘫痪回到北京。1974年在某街道工厂做工,7年后因病情加重回家疗养。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后来又患肾病并发展为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礼拜日》《命若琴弦》《往事》等;散文随笔集《自言自语》《我与地坛》《病隙碎笔》等;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以及《史铁生作品集》。曾先后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一等奖)、华语文学传播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2002),以及多种全国文学刊物奖,一些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文字,单篇或结集在海外出版。其著名散文《我与地坛》曾鼓励了无数人。

[逸事]

“盐”的故事 张健

7月底,为忆石文学网的小小说评奖事宜,我们去大连长兴岛开会。

在机场终于会到铁生。他坐在轮椅上,高兴地挥手,然后与我们紧紧握手。好像是8年前,他还没有每周要做两次透析的时候,还能见他。谈小说,谈插队,谈世界杯足球赛……但如今,太少太少了,怕他累,怕他在紧张写作……知道他对朋友的事从来不拒,反而格外怕打扰他。

铁生的状态如常。只是在轮椅上坐久了,腰部会很痛很累。

他不能久坐,坐个把小时后,就得艰难地躺下直起身体,缓解腰部的疼痛。

忆石网牵总做了万分周密的安排,联系好大连方面的医院,使铁生能在第三天于当地顺利做透析。

第二天看海。风大。我们几个还是下了海。铁生无法下海(永远无法了),只在海边的轮椅上静静看海,微笑着,不发一语。

出了水,才和他一起聊天。

不知为何提到了海水的“成”和“盐”。

“我有件特别懊悔的事,和盐有关。在延安插队的时候,身体不好,队里照顾让我喂牛。那里的牛比人还苦啊。那里的人称自己是‘受苦人’,牛呢?干那么重的活,流那么多的汗……人是离不开盐的,牛应该一样,但牛却没有。我注意到牛常常拼命挣脱缰绳去舔窑洞后面地角的盐碱,就知道它是需要的。我做了打算,等我妈再给我寄钱来,一定给我的牛买点盐,它一定喜欢……但一接到钱,就急忙和插队的好友去买吃的东西去了。等花光了,看到牛的时候才想起来,才后悔……这是我心头最最懊悔的事!……多年后再回延安,我当时养的牛几乎都走了,只剩下一头当年的牛犊……”

铁生说。语速很慢,语气也很沉静,这沉静反更显其深深的懊悔。

“你不知道那牛多么好!多么通人性!一次,一个夜晚,我看到牛棚里的牛都卧在了地上休息,白天的活多累啊!但有一头母牛站着,就是不卧下。我走过去一看,原来它身下卧着一头小牛……它要是卧下,会压坏小牛,所以宁愿站着,直到天明再去被人套上耕地。我赶快把小牛赶到了一边,它这才望望我,扑通一声卧下了……”

铁生说。久久望着海。

我没有问铁生,我知道那头牛犊,就是他再回延安时见到的唯一的那头、他曾经喂养的牛。

是的,你可以去读《我遥远的清平湾》,那里记叙的就是他当年喂牛的故事。这故事的背后是美丽、忧伤和沉郁。他对“破老汉”等受苦人、受苦牛的温情,如信天游一样高亢苍凉,和黄土地上千万年来吹过的风沙融合在一起。

离别长兴岛的最后一天中午,我们顺路去参观了一家盐厂。见了从没见到过的冰雪峰一般晶莹的盐山,也见了食盐的生产过程。轮椅上的铁生,很高兴地握着厂方送给他的一小袋食盐,举起来给我看――那是可以上市的,500克,好像是八毛多。

――铁生这样的人,这样的情怀和心中,生命里“生长着”永远不会丢失的“盐”。

他从大连归来不久,给忆石中文网专门撰写的《写作――一种生活方式》,那是送给所有喜欢写作的文友的“盐”。大连归来,我去上海出差,从上飞机开始一直读着他的作品――“补盐”。

[名作]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史铁生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最好,个儿大,肩峰很高,劲儿足。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弯去,顶架也厉害,而且皮实、好养。对北方的黄牛,我多少懂一点。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儿――清平湾。

把牛赶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要冒火似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吱吱地叫。群山也显得疲乏,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破老汉,只有我们的吆牛声。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道: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坑里就积起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老汉喝水,抹抹嘴,扯着嗓子又唱一句。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着,骂着。破老汉骂牛就像骂人,爹、娘、八辈祖宗,骂得那么亲热。稍不留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最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称得上“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调头便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有点可怜。

陕北的牛也是苦,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哧呼哧”喘粗气,身子都跟着晃,我真害怕它们会趴架。尤其是当年那些牛争抢着去舔地上渗出的盐碱的时候,真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但自己嘴又馋,家里寄

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呆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

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儿跟在老汉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小手绢里总包两块红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节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响,湿的滋滋冒烟。火光照亮了饲养场,照着吃草的牛,四周的山显得更高,黑魃魃的。留小儿把红薯或玉米埋在烧尽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树枝拔来拨去,啪的一响,爆出了一个玉米花。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儿了。

(选自《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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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抛掉了个人的苦闷和感伤,从清平湾那些平凡的农民身上看到了美好、淳朴的情感,看到了他们从苦难中自寻其乐的精神,看到了坚韧不拔的毅力和顽强的生命力,使那些还沉湎在个人创伤中,咀嚼着生活带给他们苦果的将那场运动单纯地视为炼狱般的苦难的知青们,从旧日的伤口上抬起头来。

[言论]

生死是种谁也逃不过的困境 史铁生

有位哲人说,命运就是一出人间戏剧,角色是不可调换的。当我的双腿和两个肾都被拿走的时候,我的身体失灵了。这是我所认为的命运。有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它说:世界上只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悲惨的生活,一种是非常悲惨的生活。我觉得活着就是你对生命有疑问,对生活有疑难。但是关键在于一种面对人生的态度。对待生死我选择一种乐观的态度,让我如此幽默地看待生死,还得感谢卓别林。在《城市之光》这部电影里,女主人公要自杀,卓别林将其救下,这女的说:你没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让我至今难忘: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得死?这是参透生死的大师态度。我想他是在说,这是困境,谁也逃不过,人生的一切事就是在与困境周旋。这需要靠爱去延缓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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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我与地坛》走进人们视野的史铁生,在1972年双腿瘫痪,对于他来说,生命的意义更加特别,他在《务虚笔记》和《病隙碎笔》中,思考着生与死,残缺与爱,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这些或许都是他过往经历留给他的精神财富。他对生死的看法,发人深思。

[对话]

人的残缺明了神的完美 许庆亮 陈祥蕉

记者:多年来,你的作品很受读者欢迎,但是你获得的文学奖却很少,你怎么看这件事?

史铁生:也有,也有过。我的东西是不是读者面不是很大?好像是这样:喜欢读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干脆不看。

记者:但是你的《我与地坛》的影响是很广泛的。

史铁生:有时候可能是碰上一个机遇。正好那年发表的时候,没有什么奖。

记者:我记得有人这样评价: “《我与地坛》这篇文章的发表,对当年的文坛来说,即使没有其它作品,那一年的文坛也是一个丰年。”

史铁生:那是韩少功说的。韩少功这句话快成了我这篇东西的广告语了。他这话比我的作品传播得还广(笑)。

记者:我对你的一句话很感兴趣,“大家都生活在生活中,这样的真实如果够了,那还要文学干吗?”但在你所有的作品中,《我与地坛》和《病隙碎笔》影响却是最大的,反而虚构的小说却没得到这样的关注。大家从你的散文随笔中看到你的生活和思考,也认同这种真实,这与你的话好像有冲突。

史铁生:其实我觉得也不冲突。就算是写实的,也有生活里不被发现的东西。我就觉得真实应该算文学一个很好的品质,但不应该算文学的最高标准。如果仅仅是真实,我觉得文学的意义就要小得多。其实文学更多的是梦想。人要有梦想,因此人创造了文学这种方式。我还有一个长篇叫《务虚笔记》,其中也写到,其实一个人的很实的生活是很少的。像每天的衣食住行就是很实的,但当你走路的时候,你会想到一些东西。写作不一定是纸和笔的问题,只要你脑子里在对生活做一种思考的时候,我觉得就是一种写作。

记者: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曾经有一个评论家说“史铁生是最爱笑的作家”,是什么让你保持了这种乐观的情绪?

史铁生:中国人都爱笑,咱们刚才也一直都在笑。乐观要看怎么理解,不是说笑就是乐观。

记者:你理解的乐观应该是怎样的?

史铁生:我常说这样的话:“人的思想不妨先锋一点,人的行为不妨保守一点。”写作也是那样。你写的时候,可能不见得那么乐观,因为你感觉到了问题和困惑,如果你觉得很顺畅的时候,我觉得反倒没什么可写的。所以在写作上,我不排斥悲观主义,也不排斥怀疑主义。但在生活中,你既然选择了活着,干吗要痛苦地活着呢?不过,傻乐可不成啊!傻乐不算是乐观。所以“悲观”“乐观”这样的概念放到文学上,应该重新定义。

(选自2003年4月23日《南方都市报》)

[评价]

1.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净,不曾神神鬼鬼牵丝攀藤。他的手总是温暖的,宽厚的。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做状,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内心。他把自己看轻了,才能去爱自己,爱世界。

――陈村(著名作家)

2.“铁生对生命的解读,对宗教精神的阐释,对文学和自然的感悟,构成了真正的哲学。他幻想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的感觉,踢一颗路边的石子的感觉。”

――贾平凹(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

3.真正获得了宁静的人非但不是麻木的生硬的,反而是极其敏感极其温厚也是极其丰富极其坚韧的。他可能为草的凋零或者树叶的飘落而伤感,也可能替一位素不相识的弱智小女孩而担忧。他思考过怎样生也思考过怎样死,说到生的时候,他有那么多山重水复的烦恼和柳暗花明的喜悦;讲到死的时候,他事无巨细,从心态、方式到装裹和墓地,全都娓娓道来更谈笑风生……我们从史铁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个人内心无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时也在这个人内心的起伏中解读了宁静。

――蒋子丹(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4.史铁生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主义不再以群体为本位,而代之以明确的个人立场;生命的意义不再与历史的或形而上的终极目标发生关联,而是对虚无困境的战胜和超越;他的理想主义也不再是咄咄逼人的,侵略性的,而是温和的,宽容的,充满爱心的。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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