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白杨,一身凄惶 徐秀才=郝平

时间:2022-08-31 06:34:31

肉里乾坤大/刀头日月长/说什么青灯黄卷贡院考场/将年华付与了西风

白杨/只落得一身凄惶/到如今放下纸笔拿起屠刀/书案怎能比肉案/刀

光影里荡气回肠/杀杀杀/砍砍砍/瘦肉瘦/肥肉肥/骨头白茫茫*

郝平说他在台上又想哭又想笑。我一时兴起,催他快说。等他说完,我心上一动。

栀子花兴致勃勃地招呼秀才坐下,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街上那个沉默含羞又风情万种的小寡妇。她犯了说媒的瘾,说死成活的那些话密密麻麻地蹦出来,唾沫横飞,清水鼻涕挂在人中上。耳麦贴在耳朵根附近,王一楠不敢吸鼻子,只有抬袖子在鼻下狠狠一捋,动作也很栀子花。

郝平说他近得能看见那鼻涕,想笑,冷不防王一楠狠命撸了把鼻涕,他更想笑。好容易等收了光,他心里还乐不可支。光一起,他又在戏里了,明白了读书考试其实和割一块猪后臀是一层道理,刀跟笔没有差别,他的终极信仰原来在一块猪肉里。他好容易找到信仰了,信仰在他半生不齿的“刀头下血肉模糊的事情”*中。秀才解脱了,郝平深陷其中,泪水盈眶。王一楠撸的那把鼻涕掺和在学问和境界里,一台的辉煌中,要么不敢哭不敢笑,要么又想哭又想笑。

老一代的文人都活得潇洒而浮华,精致成癖,清闲成习。满清皇室溥儒要拿收藏的碑帖送人,人家客气一番说“哪里使得”,他听了顺手就把碑帖投进纸篓,不是清贵傲人,实在是天性纯然,没有场面上客套的那根筋,以为对方是真的受之不起不敢要。习性这样自在的是名士,生来就已跃过了龙门,什么都不缺才对物质没要求,反而看得开,是李叔同圆寂前的佛偈:“天心月圆,春华满枝。”铆足了劲一次又一次往龙门里跳的大多是知识分子,想要又羞于要,想过了头干脆忘了本来的目的,在往里跳的过程中寻求圆满,真的过了龙门,也许要换一种生活和社交的方式,往往又为秀才们所不耻,聪明却不智慧,调侃却不幽默,尖锐又不冷静,处处谦卑而不谦恭,以为大局在握其实是局中一棋,是为了保车而丢的卒,沧海横流间无足轻重,只有顾影自怜,不断在起跳龙门的那一跃中寻觅文化盛世的烟影云迹。

其实一辈子不知死活地干成了一件事,就能算是英雄,即使没干成,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也比英雄还英雄。徐秀才把一辈子搭进了龙门里,龙门只是一扇薄门板,把自己搭在这样一片方寸之地,只有举步维艰,龙门外的凡俗世界他看不上,龙门内的金马玉堂他够不着,就这么青黄不接地耗着,半梦半醒,死路一条,接着置之死地而后生,“放下纸笔拿起屠刀”,嘴上说“书案怎能比肉案”,月凉如水的夜里,精神一醒来,又是感慨“将年华付与了西风白杨,只落得一身凄惶”*。他也许有点经世济国的真章,可惜生不逢时,一觉醒来沧海已经变成了桑田,大概真应了那句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

郝平在舞台上的徐秀才,周身都是廉价的喜怒哀乐,没有名士的清贵。徐秀才的清高正要显出它的廉价来才好看。他抱着一块轻如泡沫的“猪后臀”表现出决绝奋力的模样,说他决定“要去肉铺里做学徒”*,那一刻,他周身都是廉价的幸福,甘苦自知。说起来又有点像王一楠抬袖子一撸鼻子的那股狠劲,把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天似的,在台上拼命。

都说在湖北宜昌“八艺节”的演出是一年来数十场中最好的,说“好”太宽泛,其实是稳重,一个牵住一个的稳重,不掉队。于是构成了满台精致的悲和喜,在宛如油画的风俗画卷里讲亲切而又卑微的过往。郝平肯定是想笑又想哭的,谢幕时他左右首的弟弟妹妹们仍不改认真虔诚的状态,这样真切纯然的模样令人忍俊,这个世界谁都在笑别人的认真,就像徐秀才笑马快刀,但他在笑里也难免有爱怜的伤心。知道疼人,“徐相公,你是一个好人。”*

那天福建人艺来了三个郝平旧时的同行,事前没说,到了才给他挂电话,吓他一跳。演出完招待人吃饭,说到深夜都不散,临行还问:“你明天不走吧?”都说那几个同行认真,其中一个逼急了说:“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认真了!”我听了默默地笑,鼻子有点酸。徐秀才和马快刀笑完了彼此的认真,卸下妆来看这个世界,才知道认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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