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时间:2022-08-31 02:35:05

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道光三十年三月,老曾是礼部侍郎。四十岁了,还是一个愤怒青年,其时官场已经是熟透的昏黄,他声色俱厉地评论“诸老”:“恶其不黑不白,不痛不痒,假颟顸为浑厚,冒乡愿为中庸,一遇真伪交争之际,辄先倡为游言,导为邪论,以阴排善类,而自居老成持平之列。”

他连皇帝也骂,上书说咸丰本人对国事“不暇深求…‘徒尚文饰”,表面说言者无罪却“疏之万里之外”,或者“斥为乱道之流”。所以大臣们再不敢就^事、吏制发言,碰到什么事情,只有“相与袖手,一筹莫展”。

句句见血。

咸丰帝看完全文,当场大怒,“掷其折于地”,虽然被人劝住了,怕也是动过杀机。

三年后,曾国藩开始操办水师。还不到一个月,皇帝就催他“着即赶办船只炮位…‘自洞庭湖驶入大江,顺流东下,直赴安徽江面”。当时,湘军水师一切条件还不具备,老曾只能扛着不去。

咸丰憋了几年的火,这时一发而泄――“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

这话说得挺狠,你不是天天骂这个骂那个,觉得你自己了不起,比谁都强吗?行,“办与朕看”。

都能听到辞章后的冷笑。

我看宏杰写晚清的军营,瞠目结舌,可以腐败枯烂到这样的程度。几年在军中待下来,老曾算是知道了,调兵,拨饷,察吏,选将,全靠应酬人情,完全不问情势危急,有谕旨也没用,“苟无人情,百求罔应”。

学会应酬交际,算是老曾的成年礼。

应酬周到,这四个字看上去庸常,但愤青做起来,是很不容易的,哪个血气方刚、黑白分明的人,能够放下身段,与自己痛恨的“软熟和同”之人把臂周旋?

复出之后,他说:“志在平贼,尚不如前次之坚。至于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于本日办毕,则远胜于前。”

可以想象“诸老”背后怎么捻着胡子冷笑:“小曾吃了亏,现在知道点轻重了。”胡林翼也说他再出之后,“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

但这样的后果必有损失,老曾自己也承认:“仪文弥加俭点,而真意反逊于前。”要维持住表面和平,句句都说得要得体,但本来对事物的看法不免就要打折扣,自我的真质也必有损伤。

曾国藩深知自己已经在悬崖的边上,再进一步是深渊,但是退?后面是个大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觉中,一日千里,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曾经最反对的人。

他自己也说,想找条中间道路,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记里自己折腾:“今夜醒后,心境不甚恬适,于爱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荡远甚。”

这种心态,常被误解。

很多人以为他从此黄老之学,变成实用的犬儒主义,一个团团脸胁肩谄笑处处作揖的人。常看书店架子上大字写着“面厚心黑曾国藩”。

中国人到中年确实常成为道家信徒,曾国藩也一再说老子的话“柔弱胜刚强”,但是什么是柔弱,什么是刚强,对这一点到底悟到了什么程度,往往是人后半生的区分。

曾国荃是其中一种,他是丛林法则的信徒,劝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

有这样价值观的人,强时容易鲁莽、操切,弱时便一变而为圆滑、退缩。像宏杰写的从当初那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变成一个不思进取、明哲保身的老官僚,成天求神问卜,不干正事。他晚年任两江总督,以清静无为为旨,对外自称“卧冶”,人称“国荃晚任江督,软滑不治事,诚无足称”。

走上晚清官场常见的“多磕头,少说话”的路子。

老曾对刚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从没走到“真伪不辨”的乡愿上去。

他终生喜爱雄壮之力。人到中年,虽然磨砺性情,“知自己处处不如人”,换一副柔和面貌待人,不肯轻议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极深,劝勉子弟也一直说:“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则从此弥不肯为矣。”

不过,人到中年,他对“刚”这个概念也拆碎重组――去忿欲而存倔强,是为刚,“刚非暴戾之谓也,强矫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他在道德经的扉页写“至刚无刚,至柔不柔”,是说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只是“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

胡适思想上的一次大变化,也因对柔软与刚强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时间深信老子说,“至柔可以克万物”。后来他在美国之后,有次他去大峡谷,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对韦莲司说,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为水在我们中国人心中是特别柔弱的东西。韦莲司就以典型的美国人精神告诉他,你错了,水绝对不会因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为有势能。

老曾不会这么表达,不过,他也并不以为柔弱本身可以制胜,必须饱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书之道时,写过一句话:“寓深雄于静穆之中。”

雄字须有长剑快戟,龙拿虎踞之象,锋芒森森,不可逼视者为正宗,不得以剑拔弩张四字相鄙,作一种乡愿字,名为含蓄深厚,非之无举,剌之无剌,终身无入处也。

美国传教士亚瑟・史密斯与曾国藩在同一时期的中国生活,他写过一本书叫《中国人的弱点》,写到他对当时中国人的观察,其中一个弓虽烈的特点是缺乏精确性,中国的“一串钱”永远不可能是预想的一百文,陕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隶是三十三文。“这给诚实的人带来无穷的顷恼”;“分布在城市边的几个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个村子都叫三里屯”。

史密斯叹息这背后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问一个中国厨师,面包里为什么不放盐?”答案就一个,“我们在面包里就不放。”;问:“你们这个城市有这么多好的冰制食品,为什么不留一点过冬?”答案也只有一个:“不,我们这儿冬天从来没有冰制食品。”

这位在中国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传教士写道,“一个拉丁诗人信奉一句格言: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国,会把这格言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这种缺乏科学精神的文化渗透在整个老大帝国,士大夫阶层一样陈腐混沌。胡适批评他们:“宋儒虽然说‘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们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贯通’的绝对的智慧,这是科学的反面,科学所求的知识正是这物那物的道理,并不妄想那最后的无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动,华洋冲突不断。越是这样的朝廷中,说性理者风头越足,好空谈,好讲华夷之辩,好讲血性,好以道德和口号救中国。一被动就激进,一保守就顽固。倭仁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他说:“孔门大路,……惟有敛心逊志,亦趋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务。”

蔡元培评论过这些掌握着大权的腐儒:“自汉以后,虽亦思想家辈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范围,惟用哲学以推测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悬想独断……我国的哲学,没有科学作前提,永远以‘圣言量’为标准,而不能出烦琐哲学的范围。……整整四千年的中国教育,除了有过科学的萌芽以及玄学曾成功地站住脚以外,可以说,在实际上丝毫没有受到外来影响,它仅仅发生了由简单到复杂的变化。”

一直到老曾与李鸿童这一代,闭着眼睛过不去了,他们身在一线,战争是真刀实枪,割地是真金白银,切肤之痛,知道靠“圣言”救不了世。李鸿童的一句话,足以把儒学从底部掀翻:“孔子不会打洋枪。”

打枪不分君子小人,只靠详尽“这物那物”的道理。

节选自柴静为《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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