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自己的岁月静好里

时间:2022-08-12 04:35:31

杏姨大我五岁,是我妈最小的表妹。杏姨自小文静少语,其貌不扬,五官清淡得像是用橡皮就能轻轻擦去。

杏姨是个学霸,从小学开始,她的名字就总是霸占着年级第一名,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其他的学霸们在努力了多次想要超越她无果之后,默默地接受了现实,开始把第二名做为人生的最大目标。

据说杏姨不仅学习好,为人还很低调,老师多次鼓励她当学习委员或者班长,都被她婉言谢绝。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平日里低头读书、低头走路、没没无闻,只有每次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才光芒万丈一把。

自从我上小学开始,我爸就经常用杏姨来教育我。让我多向杏姨学习,勤奋努力,争取早日脱离学渣的队伍,变成学霸。

但这怎么可能?我从小就醉心于各种歪门邪道里,小学的时候梦想着将来能够当舞台剧的女主角,经常把被单披在身上、枕头顶在头上,假装自己是清朝的娘娘。初中的时候梦想着能当歌星出唱片,和刘欢、毛阿敏一起唱男女声三重唱。高中的时候已经在心底变成了个忧郁的女诗人,对眼前的高中生活深恶痛绝,整天憧憬的都是诗歌和远方。

而在早我五年,平行时空里的杏姨身上,用我爸的话来说,则是处处充满了励人心志的故事。杏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书迷,而且从来不看闲书,都是和学习有关的参考书。方块字对她而言好像有魔力,就算走在路上,也能从地上捡起来一张破报纸,仔细研究里面的时事要闻。

初中时候的一次知识竞赛,她得了头等奖,奖品是五十元人民币。她一分没花,全部交给了父母。据说她父母当场被感动得心潮起伏热浪翻。高中的时候,她惊人的学习能力已经街知巷闻。我的小姨姥,也就是杏姨的妈妈,经常被各路焦虑的家长围追堵截,要她传授如何才能培养出学霸的经验。

久而久之,杏姨的父母早就习惯于这个甜蜜的负担。有一次,正在菜市场里挑萝卜的小姨姥被倾慕她已久的家长认出来以后,就抱着一颗白萝卜侃侃而谈了半个多小时。

几乎没什么意外的,高中毕业那一年,杏姨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大。收到通知书的时候,小姨姥家的电话快被打爆了,简直比电台的点歌热线还要忙。其中的一个贺喜电话就是我爸打的。在电话里热情澎湃地恭喜了杏姨全家还不够,还要拽着正在上初中的我去杏姨家里,亲自瞻仰一下来自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对我爸近似要去朝拜的态度感到疑惑,问他这样眼巴巴地去膜拜一张纸,会不会显得很丢人。我爸对我不知好歹的态度愤怒异常,他咆哮着说,就是一张纸,也有好坏之分。来自北大的纸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国宝,而我抄写在本子上一页一页的歌词,连给杏姨用来擦屁股都不配。哎,这叫什么话。

话虽然糙,但理就是这个理。考上北京大学的杏姨迅速从人人钦佩的学霸升级成了万人敬仰的女神,一时间风头无人能及。她的美名从此在小城里传开了。小城电视台和报纸都派出了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麦克风、抱着笔记本,把杏姨那张秀气的脸还有励志的故事,传播到了小城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和报纸上。

我爸做为杏姨的姻亲,也觉得与有荣焉。在单位里见到看了报纸和电视的同事就说:那是我老婆的表妹。

而我却没有什么被激励到或是鼓舞到的感觉。我上高中的第一年,我的地理老师曾是杏姨的班主任。每次他在课堂上点名批评测验不及格的人时,都会痛心疾首地把杏姨搬出来当活教材,说杏姨是他在漫长的教学生涯里,遇见的最闪亮的一颗星星,日后必将耀眼夺目,前途不可限量。

而你们呢?他用手推一推自己的深度近视镜说:你们这种不学无术、不成材的人,将来就只给XX(杏姨的名字)这样功成名就的人擦皮鞋。

做为经常挨批的人之一,我本来正在虚心接受批评,可听得多了,难免开起小差。也觉得因缘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我和杏姨在不同的时空里,因为一个肥胖秃顶、高度近视的地理老师声情并茂的谩骂,又被连接到了一起。

奇妙的是,地理老师还不知道,杏姨是我的亲戚、我是她的表外甥女。我本来应该接过她的衣钵,把学霸精神发扬光大,光耀门楣,却站到了她的对立面,成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而这个秘密我隐藏得很好,还没人知道。

人生真奇妙啊!有一次我一边挨批,一边脑洞大开地想这个,突觉有趣,竟然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地理老师气急败坏,小胖手一指操场说:去!跑步去。跑个三千米,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好醒醒脑!

我一边慢悠悠地跑,一边看天,蓝天白云。我的心里浮上来一层忧伤,不知道杏姨现在在北大过得如何。她的北大、她的未名湖,那是我在书里才能看到的东西。她所在的那个地方,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的世界。

我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也许是第一次我真正意识到:杏姨,还有她的生活,离我真的很远、很远。

寒假的时候,姥姥那传来杏姨的消息,说是为了学习,杏姨寒假的时候就不回来过年了。小姨姥在接到她电话当天,就连夜排队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整个寒假就住在杏姨北大的宿舍里陪伴她。

姥姥还说,杏姨的心情好像有点不太好,这也是为什么小姨姥担心她,所以一定要去陪她的原因。我一开始还不理解,觉得杏姨已经去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可后来想想,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北大是什么地方,藏龙卧虎的,去的都是各地的精英。杏姨在小城里鹤立鸡群,而到了遍地人精的北大,一个不小心就泯然众人矣了。

杏姨在北大的四年波澜不惊,大四的时候,有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什么都挺好,就是需要家里出十万块钱。小姨姥爷的身体不好,从单位里病退很久了,小姨姥的工作收入也一般。生活简朴的全家人都指望着女儿从名校毕业后,能找份体面工作来振兴家业。

出国深造好是好,可是从投资的角度来看时间太长,在短期间内得不到回报,并且对于回报的收益也没有把握。所以权衡再三,小姨姥让杏姨放弃了这个机会,开始在北京找工作。

这件事当时家里人没几个知道,我爸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通过别人的口知道了这件事。

他可惜得又是摇头、又是咂嘴。他说:蠢啊!有这样好的机会,怎么能白白放走!十万块钱算什么,家里人凑一凑,不就出来了么?目光短浅啊!

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杏姨已经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里工作好几年了。那是本受众面很小的科研杂志,和杏姨在北大的专业毫不沾边。

杏姨主要的工作任务,就是把要转载过来的国外同类科研杂志上的文章,从英文翻译成中文。收入一般,在北京一个人生活也是够了。

杏姨还是寡言少语,对交际应酬什么的一律不感兴趣。休息日就去图书馆,或者自己在家看书。

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去了外语学院学英文。同学和舍友都是活泼的人,平常聚在一起疯疯闹闹,青春正盛,大家都恣意地享受。我也很少想起杏姨,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家族聚会的时候能够见一次。

杏姨的气场一直没变,在我整个母系氏族里,所有人都还是把她当成家里的状元、秀才。虽然我和我的表兄弟姊妹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考上了大学,可说起“读书人”这三个字,大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杏姨。

过年大家聚在一起打麻将,杏姨不参加,就笑笑地坐在一旁,看看电视、吃吃瓜子。有热情的亲戚凑过去打听杏姨在北京的一些情况,生活怎么样啊、工作怎么样啊、个人问题怎么样啊之类的。杏姨也都耐心地一一回答,可都是点到为止,礼貌中又透露些想要保留隐私的距离。几次下来,三姑六婆们都知了趣,不再问她了。

对于杏姨的个人情况,小姨姥掌握的一手材料也不多。唯一知道的是,杏姨好像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一个东北的男生。两人处得有一阵儿了。小姨姥对于这个男生不满意,觉得他一没有北京户口,在北京也是租房住,打工仔一个。二是长得也不行,个头虽然还不错,可是一脸坑坑洼洼的,都是青春痘的疤。

但是不管小姨姥再不同意,天高皇帝远,杏姨远在北京,她摸不到、够不着的,只能叹气。

杏姨的这段恋情维持了三年,后来东北男生回了东北,想让杏姨同他一起退回二线城市发展,杏姨不同意。男生就娶了一个一直在家乡等着他的姑娘。

杏姨再也没有恋爱过,即使有过有始有终的爱情,她也再没有和家里人提起过。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和我的一众管杏姨叫小姨的表姊妹们,一个个经历了大学毕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只有杏姨,一直是一个人。

我结婚的第二年,她不满意当时的工作状态,又报考了北大的研究生,一举中的。毕业以后去了一家更好的单位,不仅单位给解决了户口,自己也在北京买了房子。杏姨成了不靠男子也能自给自足、过得很好的女人。

可这么想的人毕竟不多,大部分的长辈都觉得,一个女人一生最要紧的头等大事,还是得找一个值得依靠的好丈夫,能有自己的家庭,才算得上是圆满。至于读书上名校,只是为了给找好丈夫搭桥铺路罢了。优秀的女人才能找到更优秀的男人。

别人不敢说,至少小姨姥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她家的邻居,一个中专毕业、比杏姨小了快十岁的姑娘嫁给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富二代的时候,她开始不淡定了。风水轮流转,曾经被别人围追堵截、跪求传授教女秘方的小姨姥开始四处托人打听,看有谁认识条件不错、年龄相当,又正好在北京工作的男生,好介绍给杏姨。

别说还真给小姨姥找到了一个。一个离过婚、比杏姨大两岁的男人,在北京一家科研机构工作,收入不错,在北京有户口、有房子。离婚原因是感情破裂,前妻已经再婚,所以将来也不会缠着他。

杏姨去见了那人一次,双方礼貌地喝了杯茶,从茶馆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连电话号码都没交换。小姨姥泄气不已,病了一场。那个时候,小姨姥爷的肾病已经渐渐演变成了尿毒症,病症凶险,大夫说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

所有人都明白,小姨姥的心愿就是希望能让小姨姥爷在闭眼前,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嫁人,终身有靠。可是杏姨毫不着急,她停在原地不为等待爱情,也不主动寻找爱情。而她身上凉薄的气质已如此之浓,也引不来异性主动向她示爱了。

我妈那段时间,去了小姨姥家里照顾小姨姥和小姨姥爷。每次回来,提起她的这个最小的表妹的个人问题时,总是唉声叹气,说杏姨就是读书读傻了,连个男人都找不到。怎么别的比她蠢、比她丑的女生,都一个个找到了如意郎君,而她,名校毕业又有好工作,长得也清秀,却连对象都没有。

我妈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我说:还好这件事你没让心,自己快快地就搞定了。

我和我老公是上大学的时候偶遇,一碰到就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一毕业工作,我还在上大三的时候,我们就结了婚。老公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可是人是真的老实可靠,公婆也把我当成是自己女儿一样疼爱。所以在嫁人这件事上,我比杏姨幸运。

时至今日,杏姨依旧是一个人,我的整个母系氏族对于杏姨结婚这件事,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指望,毕竟过了年,杏姨就要三十七岁了。在小城里,三十七岁的女人的儿子,应该都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

不过杏姨也已经好久没有回过故乡小城。她住在北京自己的房子里,包容力超强的大城市,像她这样的单身女子不计其数,每个女子身后都是一段过往、一个故事。

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过杏姨了,最多也就是过年过节,在微信上群发祝福消息的时候算她一份。曾经,年少的我在心底暗暗许愿,希望自己能够用力追赶,成为一个有朝一日,能在某个层面和杏姨有交会的人。可时光荏苒,岁月总是有它自己的办法,时间的长河载着我们各奔东西,一去不回,我和杏姨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的交集。

我永远也不可能考上北大,做个万人敬仰的学霸。而杏姨也不向往柴米油盐、伺候公婆、照顾老公孩子的琐碎生活。

世界这么大,入世的方法多种多样。

杏姨她活在自己的岁月静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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