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鹰骨笛

时间:2022-08-30 05:46:57

据说,出生没几天的幼鹰,就要接受母鹰近乎残酷的飞行训练,幼鹰被母鹰从很高的地方,一次次地往下扔……这种孤寂的飞禽,便这样在生死磨砺中成长为空中霸主!

当鹰的生命陨落,牧人在鹰翅骨上钻孔而欧,嘹亮激荡的乐声瞬间刺破云霄。

消失的木笛

1969年,次旦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拉萨,他于12岁离开家乡,前往北京民族学院艺术系学习了7年的竹笛吹奏。

在拉萨明净的秋空下,他越发想念藏木笛的吹奏声,这是他在儿童时代经常听见的乐声,也是改变他命运的声音。在他儿童时代,拉萨的传统节庆和仪式中,木笛虽很少独奏,却是不可或缺的声音。拉萨是器乐的集大成者,来自康巴地方的鼓和弦子、来自后藏的扎年琴、来自汉地的扬琴,还有中亚的曼陀铃都在拉萨交汇,共同编织着音乐的美妙乐章。

典雅大气的宫廷音乐中,木笛吹奏的柔音标志着合奏的开始,并与扬琴、扎年琴等相互应和,表现音乐丰富的层次感。

普通的木笛用杨木制作,木质柔软,声音温和轻柔,而宫廷乐舞等重大场合所用的木笛则多为红木所制,更为醇厚。让儿童时代的次旦迷上笛子的,是因为这种乐器寻常见于街头巷尾,价格更是便宜。出身于平民之家的次旦,拥有一支普通的木笛,并非难事。

他的普通木笛虽然音域完整,却常出现音不准的情况,制作也远谈不上精美。当时在拉萨第三小学就读的次旦对自己的竹笛爱不释手,频繁地在业余演出队中吹奏。

1963年,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针对招收第一批民族器乐班,12岁的次旦因木笛技艺入选,尽管家人百般不舍,还是将他送上一辆解放牌卡车,前往北京。老师根据他的身体情况,以及牙齿和手的条件等细节要求,如他所愿,安排他学习竹笛演奏。

阔别7年的次旦归来,却发现曾经遍布拉萨街头的木笛如今已经难觅影踪。多年之后,他在异乡发现了类似木笛的乐器,那是在北欧的挪威演出时,在挪威曲折多雾的海湾和阴冷的草甸牧场上吹响的竖笛,让他想起儿时听过的藏木笛声。

地隔万里,这种相近何来?不得而知。身在北欧,次旦却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海东青呼啸而来

木笛渐行渐远,然而藏北草原上还有一种传说中的乐器,即鹰笛。传说这种笛子以极难寻觅的鹰骨制作,响遏行云。其来源更是神秘,据说1800年之前就已响彻在藏北草原上。广袤的藏北草原虽然荒凉无际,却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是各种文明交汇地。这古老的鹰笛声,是否曾一路走过整个欧亚大陆,最终来到藏北草原:还是诞生在这片古老的高原上,并随着往来的祖先走向世界?

从古至今,鹰就与游牧生活不可分割,正如牧民在大地游牧一样,鹰是天空中的游牧民。他们彼此逡巡在各自领地之上,威严不可侵犯。而历史上,两者之间也时常有合作。早在唐代,白山黑水之间的靺鞨人已经养鹰隼捕猎;崛起东方的契丹和女真,更是对猛禽推崇备至。小小的猛禽海东青,甚至掀翻了一个帝国。

辽帝国有以猛禽猎天鹅的盛大节日。《辽史》中对其有生动的描述。每年正月上旬,辽国皇帝从京城出发,大约两个月后可达鸭子河泊。当时天鹅尚未迁徙到此,皇帝一行在冰上搭起帐篷。等湖泊逐渐化冰,天鹅将迂来时,侍从都穿上墨绿色衣服,隐藏草从中,各备链锤、鹰食和刺鹅锥,排列在河泊周围。皇帝站在上风处晾望,一旦看见天鹅立即举起小旗,于是围湖周边,士兵远泊鸣鼓,鹅惊腾起,皇帝立即把海东青放出,海东青猛飞至天鹅上方,突然急速俯冲而下,用有力的双翅拍击天鹅,天鹅失去平衡后坠落,侍从立即扑上前去,举锥刺鹅,取脑先饲海东青。皇帝得头鹅,宴飨群臣,并插天鹅毛于首为乐。

如此浩大的排场,年年侵扰这里生活的女真人,并且要求女真人捕捉海东青进贡,终于激发了女真人的怒气,女真起兵,横扫辽帝国。只有耶律大石一人,如同孤鹰一般,飞至新疆,建立了横跨中亚的黑辽帝国。

鹰骨笛声响起

对鹰的崇拜,始终流淌在游牧人的血液里,挥之不去。“来如天堕,去如电逝。”

这是对游牧大军的描述,未尝不可用来形容鹰。直至如今,哈萨克人和蒙古人依然有驯养大雕,用于猎狼的传统。大雕能从天而降,紧紧攫住狼的眼睛。这样的传统,可以一直上溯到他们的游牧祖先。在那些随风而去的游牧帝国,如匈奴、柔然、鲜卑、突厥、契丹等民族中,是否也使用过鹰骨笛?必然是有的,新疆曾出土过一件北朝时期(公元4至5世纪)的骨笛残件,足以为证。直到如今,鹰骨笛依然是游牧在帕米尔高原“冰山之父”脚下的塔吉克人以及吉尔吉斯人所钟爱的乐器。

鹰骨笛吹奏出的,乃是游牧之声,或者说,是一个飞翔的梦想。或许这就是鹰骨笛得以诞生的原因,对飞翔的渴望。

于是我们想象,在远古的一天,一位藏北草原上的牧人失去了他的鹰,他再不能将雏鹰小心地裹进自己温暖的藏袍,再不能用鹰的角度俯瞰自己的草原。于是,他取出了鹰翅骨,用简陋的道具在翅骨上钻出几个小孔,第一次放在嘴唇边,吹出了飘忽的旋律。从此他将鹰笛带在身边,简单而高远的旋律伴随着他,粗朴悠长的曲调落入雪山的阴影,诉说对天空的想念和失落的飞翔之梦。

或许鹰骨笛就是如此诞生的。

在,鹰还有更加复杂的含义。藏传佛教和苯教中,都有“大鹏金翅鸟”(藏语称为“江”)的形象,这个鹰隼般的神灵生有锋利的双角,张开双翅,怒睁双眼,还常在口中撕咬着一条长蛇。它飞翔在主尊的头顶上方,或是伴随着护法神驰骋。对大鹏金翅鸟的崇拜历史悠久,或可上溯至更古老的象雄时代。

象雄游牧文明留下的遗迹中,就有大量的大鹏金翅鸟形状“天铁”,说明其历史甚至早于佛教传来。而象雄所在的广阔北荒原,本就是游牧民族往来的通道。

由于在天葬中的特殊地位,鹰又被视为空行母的化身,有死亡和解脱的含义。而骨,同样在藏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使用骨制作乐器,并不只有鹰骨笛一种。藏文化中有一种使用人腿骨制作的号角,名为“冈林”。这种乐器并不用于演奏,而是一种神秘的宗教法器,在关节处钻孔包银,制做精美。据说吹奏“冈林”时,声音会直达地狱,为阎罗所听闻。至今在一些壁画中,尸山血河间,依然可以见到对“冈林”的描绘。

奇妙的是,当鹰与骨结合,成就的鹰骨笛,却不带有任何宗教意味,所继承的,依然是游牧民族对天空的向往。宗教文化在这里邂逅了游牧文明。

不再是历史幻影

20世纪70年代开始,次旦就沉浸在鹰笛的传说中,他对曾经伴随祖先辽远歌声的鹰笛兴趣倍增。他隐约觉得,这从未听过的锋利的笛声,将带来久已消失的祖先的歌声,传递历史的真正血脉。然而鹰笛久已失传,只空余一个名字,其大小如何7形制如何?音域如何?有几个孔?甚至用鹰的哪一片骨头制作,也不得而知。次旦的梦想,类似水中捞月,画饼充饥。

广阔的藏北草原,去哪里寻找鹰笛的踪影?探索多年的次旦仅仅得知鹰笛是用鹰的翅羽所做,此外一概不知。尚且不论鹰笛如何制作,鹰翅骨本身就已异常难得。鹰是高傲的生物,生活于绝壁之间,平日里只能见它们凌厉的身影盘旋在天空,“来如天堕,去如电逝”,极少有人能见到死去的鹰,更莫论其尸骨。次旦苦苦等待,终于等到祖籍巴青县的姐夫为他带来了三根极为罕见的鹰翅骨,次旦视若珍宝。

如今鹰骨已备,如同破裂的古镜已得其半,然而鹰笛如何制作,依然杳然难觅,不会说话的鹰骨将祖先的秘密紧紧包裹在内心,破镜难圆。尽管如此,次旦和最初发明鹰骨笛的牧人一样,飞行的梦已经成为难解的心结。而这是解开鹰骨笛之谜的最核心动力。

1993年,次旦终于见到了第一支真正的鹰骨笛,这是青海海南州文工团一位笛子演奏手所珍藏的古物。实物不大,6孔,为竖笛,较之塔吉克鹰骨笛大为不同,然而这就已经包含了次旦所梦寐以求的信息。现在,时机契合时,他要亲手制作鹰笛。

这一等又是三年。

1996年,反复思虑之后,次旦和他的老师在北京开始制作鹰笛。他们小心翼翼地按照古鹰笛的实物,在次旦的鹰翅骨上钻孔试制。甫一试吹,音色之绝妙即令人震惊。老师豪兴大发,将剩下的两根鹰骨也分别按照现代的规格制成了笛与箫,然而其音色竟然大不如人意。

只得承认,古人的鹰笛制作确有过人之处。三根珍贵的鹰翅骨全部用尽,次旦的鹰骨笛,成为唯一一支还在吹奏和使用的鹰骨笛。

至此,鹰骨笛从远古的传说中走来,终于让1800年之后的人们听到其穿云破雾之声,重又吹响。犹如古莲子千年之后重又萌芽,菡萏生姿。当骨笛吹响时,如同在高空响起鹰鸣,并不刺耳,却高远飘摇,翎羽招展。当笛声落下,吹笛的牧人已经走入古老草原,不见踪迹。

传说李白酒醉之后,跳下水中捞月而死,那么次旦凭借这一个如同水中幻影般的梦想,却将明月般的鹰骨笛从历史的幻影中捞了出来。

这支鹫鹰的翅骨制作的骨笛,精美、微弯、泛着水中满月象牙般的光泽,还坠着美丽的银髁子和绿松石、蜜蜡。

“这是全第一支音阶完整的鹰笛,可以奏出十二平均律,并可以上两个八度,完全可以适应乐团的演奏。”次旦不无骄傲地说。如今他的鹰笛已经不仅限于吹奏牧民们辽远的放牧小调,而是更多在剧团中演出。

“十多年来,我基本只吹鹰笛,已经不太吹竹笛了。”次旦微笑言道。

笛声破空而起,飞翔之梦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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