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之为义务

时间:2022-08-30 02:49:16

被误读之为义务

《老人与海》的结尾,奋战已毕的老人睡梦中见到狮子,而屋外海边,一个侍者正试图向贵妇解释,那条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大马哈鱼残骸,是被鲨鱼撕扯使然;该贵妇却误解,以为那美丽的鳍,属于一条鲨鱼。这个故事,像对海明威自己的解读。现在任何一本词典,都会称呼海明威那代人为“迷惘的一代”,因为他在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的扉页上,把这句话——当初是斯泰因对他的评断——当作题词。但他自己在《流动的圣节》里,记录过这段:

斯泰因当时生着另一个年轻人的气,借题发挥:“你们就是这一类人。你们全都属于这一类。你们这些在战争中当过兵的年轻人都是一样。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而海明威的看法则是:“我想到了斯泰因小姐和舍伍德·安德森,想到了与严格律己相对的自私态度和精神上的懒惰;究竟谁在说谁是迷惘的一代?”

在小说题词上提及“迷惘的一代”,本是海明威对斯泰因的反讽。在他看来,斯泰因的“自私态度和精神上的懒惰”,才是迷惘的一代。但荒诞的搞笑剧是,世界居然同样懒惰,就把这个词命名了他。《三剑客》里有个类似的笑话:

卫兵们去捉达达尼昂,却误撞到达达尼昂的哥们阿多斯,他们怒吼:“你是达达尼昂?”阿多斯反问一句:“我是达达尼昂?”于是卫兵们欢天喜地把他捉走了。

事实上,被误读简直是一个创作者的义务。因为懒惰,人们才需要标签和流派,以给伟大的创造者们分门别类。甚至夸张的时候,需要用一两个名字或词语,统摄一整个时代。比如,一个身处2012年媒体标签时代的中国青年,如果试图去读一读马尔克斯,就会惊诧至极:首先,他会发现此人除了《百年孤独》,还写过那么多浩繁的作品;其次,他会发现此人绝大多数作品,都毫无“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同理,一个长年累月在“名著”导读栏里看惯纳博科夫名字的人,会自然把他想象成一个猥琐细腻的怪大叔;直到读罢他早年流亡欧洲那些聪慧又诚挚的俄罗斯作品,或是那艰涩的《微暗自勺火》,才会深觉自己跌进了一个色彩意象的旋涡,被一个高智商俄罗斯老头在冥冥中蔑视。

实际上,哪怕是严肃的流派划定与溯源,也不一定可靠。每个流派都会有一两个巅峰期大师,比如莫奈之于印象派;然后自然会有一些人的作品,“启迪了某流派的先声”,比如,莫奈曾深情回忆起诺曼底那位善于画海洋与天空的尤涅·布丁,以及劝他去荷兰旅游学习的约翰·巴尔洛德·容金德,认为是这两个人给他“上了眼睛的重要一课”。但事实上,布丁甚至都不愿意参加印象派的集体画展。这种仪式,更像是种精神的追认。比如,直到明朝,董其昌才遥尊王维为南宗水墨山水开创者。这和民间拜祖师爷——算命的拜鬼谷子、木匠拜鲁班、评书拜柳敬亭,然后纷纷嚷咱家才是得了真传——其实异曲同工。

误读偶尔能带来些喜剧的妙效果。比如,我周围不少人都红着脸表示,最初去读王小波、《洛丽塔》、《挪威的森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金瓶梅》,都是因为“听说这玩意是黄书来着,于是翻来翻去就找黄段子看了”。宴际上,还真有几个姑娘一听我推荐“《威尼斯之死》讲一个老作家爱上个美少年”,立刻兴高采烈啃去了。事实是,虽然纳博科夫上世纪50年代中期之后像话痨一样重复“《洛丽塔》是部严肃的作品”,企图把撒满他身上的玫瑰花瓣掸干净,露出他严肃聪慧的真面目来,但他也没法否认,如果大家没把这书误读成玩意儿,他也没法子挣足钱从大学辞职,到处去捉蝴蝶玩。

想开一点的话,被误读、被标签并不总意味着“老子所托非人,都怪这群土鳖没见识”。还是海明威,1954年诺奖颁奖礼上,奥斯特林对《老人与海》的评价:“勇气是海明威的中心主题……勇气能使人坚强起来……敢于喝退大难临头的死神……”于是海明威成了“讴歌道义胜利之硬汉”。问题是,马尔克斯以一个海明威死忠读者的热诚(1957年他曾在巴黎对海明威隔街挥手,并喊“大师!”)和一个伟大小说家的敏锐,却觉出海明威的小说主旨,从来是“胜利之无用”,是“赢家一无所得的悲凉”。

事实就是,被误读——哪怕对手是诺奖评委——和被大众视野庸俗化,就是写作者必须承当的义务。

诺奖看走眼的事,着实还不只这一例。20世纪70年代博尔赫斯会见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时,冷淡地说了句讽刺话,和他的小说一样不易解读,结果被全世界媒体认定他倾向于独裁者。而在欧洲,英国杰出的作家格雷厄姆·格林——1955年他曾力持“《洛丽塔》是伟大小说”的观点,对抗一切认定此书肮脏下流的评论家——曾被问到“为什么你没得诺奖?”格林严肃地回答:“因为他们认为我不是个严肃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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