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黄济先生

时间:2022-08-24 09:19:51

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每当愤世嫉俗之刻,鼻青脸肿之时,心灰意冷之日,只要想想他们的音容,想想他们的笑貌,便渐渐地会心情舒缓起来,觉得人生还是值得留恋,生活总算存在价值,社会毕竟还有温暖。经常的,为着有这样的人,有幸识得这样的人,感谢上帝、和佛祖。这样的人,在长辈中有几位,同辈中有少许,晚辈中有若干,而长辈之中排在第一的,是黄济先生。

人人赞黄先生“好人”:好脾气、好涵养、好风度。在我看来,是缘于他淳朴简单,忠于理想、忠于责任,由于心无旁骛,自然便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得以灵魂高尚,品格纯洁,这便是上善若水的道理吧。

先生可敬

黄先生半生坎坷,尽管从年轻时便追求进步,追求理想,但路却走得并不顺畅,一次次政治运动中备受折磨。诸般逆境中他对中华民族、对祖国、对党的忠诚从未有过动摇,对理想和信仰的追求始终如一。逆境也罢,顺境也罢,永远实事求是,永远勤奋努力。当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安心地从事专业活动之后,著书立说,作育人才,繁忙辛苦,他却从不言苦从不言累,特别地投入,特别地开心。

黄先生在教育哲学领域的贡献,对北师大教育学原理学科的贡献,众所周知,实在也轮不到我来多说。不过现在的青年学者可能未必了解,改革开放之初的教育学是怎样的荒芜,教育哲学更是已经凋敝了几十年。是黄先生这一代学人,筚路蓝缕,付出了大量心血,拨乱反正,开疆拓土,才有了后来教育学的繁荣。

最初认识先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本科课堂,那时教育哲学刚刚作为选修课重开,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学生已经是三四年级了吧。其实,对于教育学仍然懵懵懂懂,遑论教育哲学。黄先生一开口,浓浓的胶东口音立刻将一众学生吓跑到教室后面几排――完全听不懂吗。于是,一向不是什么什么好学生的我便在第一排招摇起来。惹得同学笑话:“你装什么装啊。”他们哪里知道,不过是乡音吗,与父母在家中的聒噪一模一样啊。听了些什么于今已经模糊,只是记得无数流派,什么存在主义教育哲学、永恒主义教育哲学,特别有一点印象深刻,无论多么玄妙的流派,在黄先生口中都清楚明白,而且一定要拉到学校里面,拉到课堂中去。还记得讲结构主义,一连列了几个方程式,好像是为了说明知识结构与智力结构关系吧,反正当时觉得这教育哲学还是蛮亲切的,不仅形而上,也有形而下。

黄先生对自己的教学,评价甚苛:“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备了半天的课,学生听着听着就跑了,唉,我这个口音也改不了……”这样的话,我听过,其他许多弟子也都听到过。既非解嘲,更不是抱怨,他是认认真真地自责和遗憾,实实在在地觉得对不住学生。面对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份坦诚,就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那些扭扭捏捏的私心、耿耿于怀的计较、小鼻子小眼睛的算盘,实在实在是太难看了。

上个世纪90年代,黄先生已经是名重一时的教育哲学博导,麾下弟子成行,著作广为传播,人却谦和依旧。我也成了他门下学生,正在中学做一项课程实验,当然要请他来指点。于是,黄先生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了,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面听我讲课,课后兴致盎然与我讨论一番,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大概是习惯了先生为人行事的风格,我除了高兴便是坦然,并没有觉得怎样。还是后来很多人知道后一再表示惊讶,我才意识到这样的做法已经多么不同寻常。是,没有惊动学校上上下下,没有学生弟子前呼后拥,没有召集有关人等请先生训话……这就是黄先生的风范啊,岂非是“酷毙”!

黄先生是老派人物,留给世人的印象多是斯文儒雅。无论长幼尊卑,永远礼数周到,我所知道的雷霆之怒只有两次。第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与之偶遇,那时几乎所有人陷入沉默,黄先生却一反常态地朗声发言,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和情感,刹那惊愕后我即时泪奔。另外一次,是我的一个学生,算起来是黄先生的徒孙了,因为参加一项先生主持的课题,与老人渐渐熟悉起来,谈到一些历史纠葛,不知深浅妄自褒贬,引得黄先生拍案大怒:“你小子懂得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学生吓得一头汗水,事后与我说道,“我可知道什么叫做信念了!”

黄先生国学功底深厚,骨子里更是对传统文化有着扯不断的情结。所以在80多岁高龄时率领门下徒子徒孙编写了十卷本的《国学丛书》。我还记得他一再告诉我,“不要总是和中文历史去比,人家有人家传统,我们有我们特色,就是教育学立场,为中小学生而编。”然而,当国学热愈演愈烈之时,他却又一再地告诫我们,“不能过头,要具体分析,不能什么都当作精华。”

黄药师评周伯通,较之对名淡泊,视名虚幻,“心中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是更高境界。黄先生正是如此,心地坦荡,赤子情怀,于是才有了他的从心所欲不逾矩。黄先生故去后捐出自己的角膜,博得多少人感慨,谓之境界崇高,谓之人品伟大,却好像还是有点不那么准确。行文至此终于想到,其实这在黄先生真是最自然不过了。以他的行事为人,如若没有这样做,那才是奇怪。大概十几年前他便经常地念叨:“也不知道这个年纪人家嫌弃不嫌弃,如果死后我身上有什么还可以用的,都捐出去吧。”关于黄先生那些著名段子,辅导小保姆上大学啦,为工人扛梯子穿马路啦,不相干的人如闻传奇,熟悉他的人则深知,在他而言,当然是必定如此。

先生可亲

黄先生是个仁者,这是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一致的评价,只有他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也不在意。与人交往,无论对方是学者名流,还是黄口小儿,他都是一般的亲切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看望黄先生,总有一些必定上演的小节目。想着他年纪大了去商店总是不方便,于是有时顺便带些水果熟食过去。每次他一定说“又带什么又带什么”“瞎花钱瞎花钱”,一定要再三再四的叮嘱你,“下次不要买了不要买了”。这样还不算完,他还要给你算账:因为是离休,所以工资本来已经挺高,哪年哪次又涨了多少,现在每月工资多少多少,每月实际开销多少多少,结论就是:“我自己的工资都花不完,还要你们买什么,所以我说你以后不要带东西不要带东西……”毕竟年纪大了,几乎如同录音播放。我经常在心里面捣鬼:该说瞎花钱了,该说涨工资了,该报收入开销了……乐不可支。其实我知道,他是体恤我们,在他看来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恨不得自掏腰包来津贴你呢。

都说父母总把子女当孩子,其实教师也一样,在这方面黄先生算是出类拔萃。我早已经跨过“知天命”的年龄,如今则步入花甲,可是这些对黄先生全无意义。每次在沙发上落座,他便会认真地问你,吃点什么?一边依次将茶几上各色各样的大小盒子、口袋打开:吃块糖吧,山东的高粱饴啊!吃个橘子吧,很甜的。花生好不好?胡桃不好剥这里有夹子……如同对待小孩子般,二十多年从无改变。比较沮丧的是,无论你吃或不吃,也无论你是选择橘子还是花生,接下来他一定会徐徐地询问:“最近在忙些什么啊?到哪里开会?讨论什么问题?有没有写文章?”真是惭愧,懒散平凡如我,哪有那么忙,哪里经得起老人家这样的垂询。其实弟子中聪明出色的多而又多,有个把庸常之辈本来正常。只是,在黄先生眼中心底,大概学生个个可堪造就吧,他便总是这样,关心着你,督促着你,哪怕你已经退休。

也是上世纪90年代,惊闻黄先生胳膊骨折,连忙去探望。自然天南海北,免不了谈到古典诗词――这是黄先生喜欢的话题。我问古人也是南腔北调怎么押韵,先生告诉我有韵书,读私塾时就要背的。我问红楼梦里面的“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啥意思啊?先生说就是韵部啊,“一东二冬三江四之……东同童僮……”抑扬顿挫,同时合目、摇头、击掌,把我乐坏了,“不如您教教我吧。”之后一段时间因故没有再去,不想偶遇同门一姐妹开口便骂:“你说要学什么诗词韵律,黄先生还打着石膏已经开写讲义啦,你小子没影啦……”我的诗词之学终成泡影,先生的《诗词学步》却付梓出版了,据说颇受年轻人欢迎。想起来,歪打正着也算了一件好事吧,不知先生可以为然?

2006年秋季,出差到安徽,在屯溪古镇买到了宣纸,还有一把供题字的素面纸扇。黄先生接过时很高兴的样子但照例说:“瞎花钱瞎花钱”。我急忙打岔:“这么大一面可以写下兰亭序了吧,我到今天也背不下来,不然您写了给我吧。”没想到再去之后,写好了兰亭序的扇子在等着我,密密麻麻,一字不苟,温润流丽。“写得不好,还先练了两次,还是不好……”惭愧,白白做了这么久的学生,该打可是?那时先生身体还硬朗可是眼神腕力都不比从前了,三百多个字,个个小如毛豆,该费了多大的功夫气力!

先生可爱

据说有些人被冠以绿手指美称,因为只要他们一摆弄,花草就茂盛灿烂。黄先生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绿手指。记得上世纪90年代巴西木颇时尚,许多人家都供着或大或小的盆栽,我这个不懂园艺的人实在看不出高低,完全就是老玉米吗。最终还是在黄先生家中看到了巴西木盛开的花束,而且一年年开了又开,热闹嚣张。说来也怪,并没有怎么看到他伺候,但种种花草,不管是娇气的杜鹃海棠,还是平常的茉莉绣球,只要在黄先生手下,无不应时怒放,红的红,白的白,香的香,美的美。只是不知道善于养鸟有没有什么说法?见过许多人饲养虎皮鹦鹉,可是只在黄先生那里看到这种花花绿绿的小家伙生蛋、孵子。黄先生小心地指点我看,笼内叽叽喳喳,笼外轻声细气:“在那里,看到吗?那里还有……”

先生年事渐高,摔了一次又一次,作为弟子,自不免担心以及埋怨:“那个小三轮啊,不骑也罢。”想必是听得多了,黄先生根本就不接茬,反而一脸得意地告诉我:“医生表扬我呢,这个年纪,我都没有骨质疏松,不缺钙呵呵。你说为什么,就是咱们胶东人,从小就吃小鱼小虾,不缺钙呵呵。”

黄先生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他会兴致勃勃地和你讨论,臭虾酱独特之香,婴宁小翠之娇憨活泼,葬花词与秋窗风雨夕之优美……这个时候,黄先生脸上的笑容,极其动人,极富感染力……

黄先生弥留的最后几日,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啊找啊,写着兰亭序的扇子,先生一笔娟秀小楷亲书的自传,先生赠的和我嬉皮笑脸顺手牵羊的几祯墨宝,都放到哪里去了?有的找到了,有的却怎么也不见……忽然间一阵心痛,很想很想和先生说,我会好好做人,珍重晚节,因为我要争取日后进天堂,去见您啊,我知道您定然是在那里的,否则,我们要天堂来做什么呢!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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