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切可以重来

时间:2022-08-22 12:56:02

所谓财产,是因为对人有用才有其价值,离开了人,全部价值体系都难以自圆其说。

如果不是以人的利益为道德价值的出发点,人吃羊与狼吃羊并无本质区别,我们有什么权利对狼的行为横加指责?

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利用节假日自告奋勇为生产队放羊,不料遇到暴风雪的袭击,姐妹俩冒着刺骨的风雪和零下37℃的严寒保护受惊的羊群,坚持了一天一夜,后来抢救人员赶到,才使姐妹俩和羊群安全脱险。英雄的故事上了小学课本,后来还拍成电影。姐妹俩的名字常唤醒我对美好童年的回忆,至今,蓝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和一望无际的草原,仍是我理想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当我在报纸和互联网上了解到她们的近况,知道她们还平安地活着,我感到由衷的欣慰。我时常默默地为她们祝福,祝她们健康、快乐。

可是,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们是否该对故事多作些思考呢?

姐妹俩为什么不在暴风雪中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却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一群羊,而且这种行为还受到大人们的鼓励?到底是孩子的生命重要,还是羊(不管是谁的羊)的生命重要?玉荣在事件中失去了双腿,这是故事未讲的。我们虽然不能断言她失去了双腿就失去了一辈子的幸福,但谁能否认健全的身体是人生幸福的起码条件?用一个孩子的双腿,或者说孩子一生的幸福去换取一群羊的安全是否值得?

我们该教给孩子什么样的价值观?这常常令大人们不知所措。古人总是教导我们在“生”与“义”不可兼得时要“舍生取义”。这个“生”字,指的是我们的生命,这个“义”字人言人殊,没有一致的理解。有时候它指江山社稷,有时候它的含义则是政治信仰、做人原则……在英雄故事发生的年代,这个“义”字大约也包括了那几百只羊。总之,“生”是确定的,“义”是随时代变化的,“舍生取义”便是以确定的“生”,去换取捉摸不定、可作任意解释的“义”。保存人的生命本来是人类社会的真正目的,可我们的道德竟如此轻易地把生命当作手段,这正是那些道德说教的最荒唐之处!

不错,当祖国遭遇外族入侵、处于危难之际,我们需要用生命去捍卫。每当看到杨靖宇、赵一曼的事迹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同样,在发生自然灾害、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也需要有人挺身而出,那些抗洪救灾的战士已经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国家利益或他人的生命,那无疑是人生之大义,但是,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羊群也应算作“义”,也值得在道德上提倡吗?本文绝不是说羊不需要保护,而是说该不该鼓励孩子舍身去保护。有人可能会说,这岂止是一群羊?这分明是公社的财产!是的,因为羊是公社的财产,孩子的行为才被赋予了崇高的意义。如果是自家的羊,孩子即使把命送掉,恐怕也与“英雄”二字无缘。问题的本质在于,让孩子冒生命危险保护公社的财产是否有崇高的意义?

在人类社会中,人,才是一切价值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所谓财产,是因为对人有用才有其价值,离开了人,全部价值体系都难以自圆其说。比如,我们说狼凶残,是因为它把羊吃掉了。可是,那些没有被狼吃掉的羊,后来也被人吃掉了,谁说过人吃羊是凶残的行为?如果不是以人的利益为道德价值的出发点,人吃羊与狼吃羊并无本质区别,我们有什么权利对狼的行为横加指责?人是一切价值的目的,财产只是达致这个目的的手段而已,这就是“生命高于财产”的理念。只要尊重生命,何愁没有财产?如果我们的政策一开始就把百姓的生命和福利放在第一位,全民饿肚子的那些日子本是可以避免的。提倡“以人为本”,其实是对公共政策和个体行为的最起码的道德要求。法学家们如今正极力主张废除财产罪的死刑,是因为贪污、盗窃犯罪虽然可恨,但毕竟侵犯的是财产权,如果拿罪犯的生命抵罪,实在是贬低了生命的价值。故事中的羊,不论是谁的羊,也只是羊而已。除非一群饥饿的人正等着吃这群羊来救命,保护这群羊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保护了一群人的生命,否则,羊只是财产而已,何须舍生保之?何况是两个孩子,两个比任何数量的羊都重要得多的孩子!故事没有提到英雄的父母,但人皆有父母,亦皆为人父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间之事,还有什么比孩子的安全更重要?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希望姐妹俩不要去放羊,不论是自告奋勇,还是生活所迫。实在要放羊,也应在大人的监护之下,或至少在安全线之内。我希望气象部门能准确预报那场暴风雪,公社也能及时采取防范措施。我希望孩子在遇到暴风雪时首先能想到保护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也希望救助人员能及时发现她们,医疗机构也能竭尽全力,尽最大努力保住玉荣的双腿。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不希望看到用英雄的光环来掩盖人的过失。法律应当让所有对玉荣失去双腿负有过错的人承担法律责任,公社应当对玉荣在事件中受到的伤害承担民事赔偿。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不要有英雄的故事。哪怕羊群无影无踪,哪怕没有英雄的荣耀,没有赞美的歌声,今后的生活默默无闻,只要姐妹俩能够好好地活着,健康、幸福、平安地活着,我就心安理得。

(作者系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省律师协会副会长、法学博士)

上一篇:“面子工程”和“里子工程” 下一篇:“官严民宽”话节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