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 第3期

时间:2022-08-16 08:18:00

那片坟地,西边是一道很长很长的红砖墙,墙里圈着一个国营大粮库。红砖墙把坟地和庄稼地圈在野外,好像粮库大多数都在野外。

有个放羊老汉在红墙下垒起两道矮墙,左边一道,右边一道,两道小墙也就一米来长一米来高,砖是从附近的垃圾堆里捡来的,砖的颜色就不一致,墙就是花墙。两堵小墙挡挡西北风和东南风,矮墙上没顶子,露着天,像个簸箕,是放羊老汉休息的地方。选了这么一个面对一大片坟地的地方作休息地儿真是奇怪。

簸箕样的墙里面垒着四个坐人的方砖台,老汉没事儿的时候就坐在砖台上,对着坟地吹唢呐,余下的空砖台是等着有人来坐的。

老汉的羊散漫在坟地上和荒地里,往这边走走,再往那边走走,在坟地和荒地里吃草,那些羊好象有人管着,不往远走,每当走到唢呐声边缘的时候,就折回来,走来走去呢,就总是走在唢呐声的范围里。老汉就用不着去追赶羊群,就总是坐在断墙里对着坟地吹唢呐。

日子久了,有个七十三岁的老人,挺精神,每天下午骑着车子来,车把上挂着一个长条布包,包里装着一把二胡,这两个老人就坐在红墙的荫凉下,一个吹一个拉,就让这片坟地少了死亡的气息和死人的寂寞。

一天下午,我到街上闲遛。到处都是小短腿儿的狗汪汪乱叫,到处都是呼呼的汽车,有的警车没事儿也打开响亮刺耳的警笛,撕裂长空,更让人心烦,路边的两棵树干上撑开一块长方形的悬赏横幅,横幅是红底白字:此处有一肇事车撞死一位七旬老人,有举报者赏金三万元。右下边有电话号码。这些烦人的情景迫使我向野地走去,走了一个多小时,被唢呐和二胡声唤过去了。我冲着两个老汉礼节性地笑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坐在方砖台上,看两个老人吹唢呐拉胡琴,看着看着就觉得吹唢呐的老汉很面熟,就问老汉是不是的时候挨过斗,老汉笑笑说:“我这辈子就撅屁股了,就挨斗了,一辈子啥也没干。”

我不知道老汉姓什么叫什么,可我记得过去的人们都叫他“历史反革命”,一提起“历史反革命”,当地人就知道是指谁的。

老汉笑着说,他五七年就被打成“坏分子”了,就开始挨斗了,那时候才二十多岁,从二十多岁就打下了挨斗的基础,每次来运动都要挨斗。

为啥?

他说说不清是为啥,活了一辈子了,想来想去,还是说不清是为啥。反正呢,就是因为有一天开汽锤打铁,汽锤不好好起,呜呜呜……呜呜

呜……没劲儿。他哼着旧戏,拿着一根铁棍儿去拨皮带,想看看皮带松紧,结果铁棍儿被旋转的皮带挑飞了,有人就到领导那儿告他搞破坏,人们说搞破坏也就罢了,可他还一边搞破坏一边唱旧戏,很牛气的样子呢。领导说,抓起来,审问他。他被关起来了,有人逼他承认是搞破坏,他死不承认,他说他当时要是承认了,就完了,就蹲大狱了。

老汉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苦笑着说,后来又来了,又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老婆孩子都被取消了城市户口,撵回农村去了。煤矿设备修理厂的人们不提他的名姓,都管他叫“历史反革命”。人们总是很随意地说,就那个喜欢唱旧戏的“历史反革命”,大家眼前就出现一个瘪瘪着嘴,眼神流露出惊恐样子的男人。老汉用唢呐戳着眼前一个坟堆说,那小子更冤枉,他叫王火,是车工,的时候,有一天他用砂轮磨车刀,砂轮突然飞到了天上,也没打着人也没打坏东西,可当时有人硬说他是搞破坏,让他写检查,他不识数儿(土话的意思就是不精明),硬说是螺丝松了,所以砂轮才飞到了天上,他说要说他有什么错的话,也就是没检查螺丝松没松。“历史反革命”笑着说,你说他没检查就没检查吧,可他还偏偏要多说一句俏皮话,他说“老虎还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呢,别说是人了”。领导生气地说,嗬,听你这话,你还有理了呢,让你来干革命工作,你却要老虎打盹儿,我让你打盹儿,斗他!革命群众一哄而上,当时就掐住王火的脖子,让他低头弯腰,把他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跟我一样,被抓进了“群专”大院儿里。那时候奇怪得很呢,不管哪个单位都要有阶级敌人,没有阶级敌人的单位就是不正常的单位,就要受到上级的批评,那时候是哪个单位没有阶级敌人也不行,没有阶级敌人的单位就说你是揭不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就是落后单位。当领导的和当工人的都一样,都觉得自己的单位里揪不出阶级敌人来,脸上就很没光,很羞辱。领导们更想揪出阶级敌人来,再不揪出阶级敌人来,恐怕领导就是阶级敌人了,说不定哪天上级不信任了,给工人们暗示一下,领导就完蛋了,所以当领导的都想在自己的单位里多揪出一些阶级敌人来。我们煤矿设备修理厂当时被揪出来的阶级敌人是全矿务局最多的一个单位,是全局的阶级斗争先进单位呢。阶级敌人被圈在“群转大院”里,有时候让人家拉出去批斗,有时候呆在院子里斗私批修,自己批判自己。王火年轻,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总喜欢说俏皮话,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嬉皮笑脸地说,呵呵,看这日子过的,吃饭有人端,睡觉有人看,不赖。看押坏分子的民兵说,你小子等着,你等着,等着你的不赖吧。人们就说,看着吧,王火总有一天要跟着那张嘴倒大霉呢。

“历史反革命”显出痛苦的样子,停了片刻。唉声叹气地说,想起过去真是伤心,真是不想想。他用唢呐指着一个坟堆说,要不是他分给我饭吃,我早就饿死了,还能活到现在?可惜呀,王火自杀的时候,才三十多岁。“历史反革命”突然挥动起一条胳膊,做出一个唱戏的动作,用戏腔吼道:“王火啊……你那里听来……”他抿抿嘴唇,鼓鼓腮帮,注视着坟堆唱起《窦娥冤》,仙吕·点绛唇:

满腹闲愁,

数年禁受,

天知否?

管制坏分子的地方简称“群专大院”。原来是矿山修理厂行政科,是给全厂干部职工分发福利品的地方,人们经常来这里领一些供应短缺的烟酒粮油和五香猪头肉,是矿务局用煤炭换回来的副食品。人们都怀念那个院子。

院子里有一排青砖蓝瓦房,座北朝南,迎着太阳。行政科改成“群专大院”前,又把四周的砖墙加高了一尺,墙头上用水泥抹成三角形墙脊,墙脊上插着玻璃片,那些玻璃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大人和孩子们经过时,总要偏着脸偷看那处院子,平时的大院门闭得很严实,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大门偶然敞开了,能看见里面有穿

着肮脏衣服的人蹲在地上,有的走来走去,也有民兵挎着刺刀枪走来走去。院子里拘押着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区分部,土匪特务汉奸和坏分子,那些人过去都是厂里的干部职工。墙外的人,经常听到里面传出杀猪似的惨叫声。

民兵们经常挥舞着棍棒打坏人,让坏人交代问题,坏人被打急了,就揭发出更多的坏人,坏人们把揭发坏人当作立功赎罪的最好机会。外面的人也不例外,人们在上班前和下班后都要开会,学习政治文件,揭发阶级敌人。

“群专大院”里最红的红人是“黑旋风”,“黑旋风”身材高大,脑袋像个大灯笼,挓挲着钢针一样的连鬓胡子,前胸上还有一缕黑胸毛。每到夏天,“黑旋风”总是不系衣扣,敞开前胸,露出一缕黑毛。“黑旋风”平时不喜欢挎刺刀枪,喜欢提着一条洋镐柄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坏人们只要看见“黑旋风”来了,就吓得蛋颤,就想找个地缝。“黑旋风”打人时喜欢边打边吼:“你个王八蛋,我看你还反不反革命了……我看你还反不反革命了……”吼得很有节奏,打得也很有节奏,在有节奏的吼打中,总是伴随着“妈呀……妈呀……”的哭喊声。大人哭喊起来,不像小孩子,大人的哭喊声是非常难听的。“群专大院”里的好人和坏人都怕“黑旋风”,群专组长经常表扬“黑旋风”,坏人们一旦听到“黑旋风”受表扬了,就在心里地嘀咕一声:坏了,下一个轮到谁了,是不是轮到自己了!

有一天,群专大院里发出了雷鸣般的吼叫声,人们都被那雷鸣般的吼叫声震晕了,墙上的尘埃也被震落下来,飘飘荡荡。雷鸣般的吼叫声是从一个在地上滚动着的麻袋里发出来的。五六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围着滚动的麻袋,挥动着洋镐柄子噗通噗通地打麻袋,那个滚动的麻袋就像碾谷场上滚动的碌碡。

“别打啦……我交代……我彻底交代……”滚动的麻袋呼喊着,民兵们就住手了。

解开麻袋,钻出来的人居然是“黑旋风”。

难怪那喊声像打雷呢,人们说只有“黑旋风”才能喊出那般喊声,到底是身大力不亏呢。

“黑旋风”喊道:“我交代我交代,我彻底交代……我是特务,是特务打手,你们别打了……”

没错,“黑旋风”肯定是特务打手,他打人打得那么狠。

你老实交代,你是啥时候当了特务打手的?

“十七岁。”

“你打过没打过共产党,打过多少?”说,打过多少!

“没打过,一个也没打过,我还没来得及打共产党呢,全国就解放了。”

民兵们觉得不过瘾,觉得“黑旋风”没交代出怎么打共产党的情景真是太不过瘾了,民兵们想过瘾,想听听当年到底是怎么打共产党的,就一齐吼:再打!

“别打啦……别打啦……你们要打死我啊……”黑旋风说,你们算算,我是四九年才参加的特务,真的还没来得及打共产党呢,共产党就把给打跑了。

民兵们说,这家伙,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挺笨的一个人,可交代问题倒是交代的鬼精鬼精呢。

“那你说,你的介绍人是谁,是谁介绍你当的特务?”

“我的介绍人逃跑了,跑到台湾去了。”

民兵们突然感到彻底扫兴了,又少挖出一个阶级敌人,真是太遗憾了。

“黑旋风”的黑胡子变成了红胡子,黑胸毛变成了红胸毛,大脑袋变成了大红灯笼。

民兵们把“黑旋风”拖进了王火和“历史反革命”的号子里。王火幸灾乐祸地趴下身子对“黑旋风”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你这威风凛凛的黑旋风,打坏人打了半天,把自己也打进来了。”

“黑旋风”扬起手要打王火,王火嗖一下蹿开了,王火心里还在害怕着“黑旋风”。

“历史反革命”笑着说:“你今天打别人,别人明天就打你。”他还说,不管是谁,说不准哪一天就得挨打呢。

“群专大院”里的坏人都想立功赎罪,有的

坏人揭发的坏人多了,自己不但要受到表扬,还能放出去。王火心里焦急,认为自己进来很长时间了,还没揭发出一个坏人来,就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就绞尽脑汁的往出想坏人,他终于想出一个坏人来。他精神为之一振,赶快趴到窗户前对站岗的民兵喊道:“我有情况,我要报告!”

民兵急忙开门,领着王火去找群专组长。那个民兵走出很精神的样子,脸上流露出立功的笑容。

王火对群专组长说,经过党的教育,我提高觉悟了,我也要揭发一个坏人,他是大食堂里卖饭的刘建国,他是坏人,是浪费国家粮食的坏人。

群专组长说:“你说清楚,他是咋浪费国家粮食的?”

“我买饭的时侯,刘建国经常多给我一个馒头,他拿国家财产送人情,这是不是坏人?”

群专组长说,好,揭发得好,他肯定是坏人!

刘建国立刻被抓到了“群专大院”里,群专组长开始审问刘建国:“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浪费国家粮食的?”

“我没……没浪费国家粮食呀?”刘建国吓得嘴唇哆嗦着。

“你偷国家的馒头,不是浪费国家粮食是浪费啥?”

“冤枉……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在大食堂干了十五六年了,从来没偷过一个馒头。”

组长说:“好,你不好好交代是吧?去把耗娃头叫来。”

“耗娃头”就是王火。王火身体瘦长,像个丝瓜,长了一颗小脑袋,像老鼠脑袋,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耗娃头”。

民兵把王火带到群专办公室,群专组长指着王火说:“这耗娃头你应该认识吧?”

刘建国突然冲着王火大声骂道:“耗娃头,我!”

群专组长愤怒地嚷道:“打这,装麻袋里打!”

刘建国被装进麻袋里,打得麻袋不动了,就泼一盆凉水,手提棍棒的民兵看见麻袋动了,又打。麻袋又不动了,又泼水,泼了水还不动,怀疑是打死了。从麻袋里掏出人来,掐人中,掐活了,被民兵们拖进了号子里。逮进来的新人总要连续挨打,让新来的坏人交代罪行。刘建国在职工大食堂卖饭多年,对人和气,人们都对他有好感,同号里的坏人就悄悄告诉他,要想少挨打,就得往出咬人呢,否则挨不完的打。咬人,是方言,就是让他说出一个或几个坏人来。说白了,咬人就是恶意,就是陷害别人。刘建国说他不知道谁是坏人,咬谁呢?同号的人就好心好意地说,你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就想出来了。

有一天,刘建国被打急了,忽然哭喊道:“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我揭发坏人,我揭发坏人。”民兵们听说刘建国要揭发坏人了,就高兴了,就不打了。刘建国说,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经常多给王火一个馒头,就因为王火的爹是我加入区分部的介绍人,所以我才多给他吃馒头。这下好了,阶级斗争的盖子一下子就揭大了,揭到农村去了。工人们坐上解放牌大卡车到乡下去揪斗王火的爹,去了五车人,王火想立功赎罪,发誓要和他爹划清界限,刚一下车就振臂高呼:“打倒我爹!”

工人们都跟着王火举起拳头,振臂高呼:“打倒我爹!”

村民们看见那么多人都喊打倒他爹,就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说呢?群专大院里被管制起来的人,到底是什么人,真是很难下出一个准确的定义。说他们是犯人吧,他们也没犯法。说他们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区分部呢,又不知道他们到底干过啥,总归是他们被抓起来了,抓人的和被抓的都很糊涂。阶级敌人被民兵们打得哇哇喊叫,有的人被打急了,就在棍棒下编故事,有的说自己给送过共产党

转移的情报,有的说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日本鬼子的军营报告过八路军的行踪,因为夜路不熟还掉进了粪坑里,那个臭呀……有时候民兵们被逗笑了,就说,这家伙交代问题交代好了,就不打了不骂了,但有时候呢,民兵们又会生气地骂道,你个,闹了半天,你干过那么多坏事,打!这打与不打,全要看民兵们当时是什么心情,民兵的心情决定着阶级敌人的命运。有时候,阶级敌人被押到厂子里去劳动改造,他们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的机器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就想操作起机器,干一会儿工作,可民兵们决不允许他们操作机器,说是要预防阶级敌人搞破坏,他们感到被剥夺了劳动权力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让他们干什么?打扫卫生,把乱七八糟的铁块子归置到某个地方,归置的整整齐齐。不允许他们和工人们说话,他们只能在弯腰干活时,偷看一眼曾经的工友和好朋友。有时候,走在路上,运气好了,还能看见自己的家人。但也是偷着看。从工厂返回群专大院的路上,刘建国突然看见了下学回家的女儿,女儿也看见了爸爸,女儿不敢喊爸爸,不敢让同学们知道爸爸是个阶级敌人,就只是远远地跟着坏人的队伍走。女儿的眼神,就像一条长线扯动着父亲的心。父亲的心,就像风筝,被女儿的视线拽一下,拽一下,可越拽越远。

吃饭的时候,王火偷偷地给“历史反革命”拨了一点自己的饭,被一个民兵看见了。那个民兵是刘建国的亲戚。那个民兵说,王火这家伙,一定是想拉拢势力,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打!洋镐柄子像闪电一样从天空劈下,一下连一下地劈在王火身上。王火瘦,觉得骨头都被劈碎了。夜里,王火艰难地扭动着疼痛的身子,悄悄地说:“哎,历史反革命,你说群专人,跟咱们都是一个厂子的工人,过去见了面都问长问短的,算起来都还是师兄师弟呢,可他们就因为我给你分了点饭,悠起镐把子硬打,打了我两个多小时,差点把我打死。你说这是为个啥呢?”

“历史反革命”说:“为个啥我也说不清,刘建国多给你馒头,是因为你家穷可怜你,可你却把他咬出来了,你是为个啥?”

“也不为啥,就是看见别人都揭发坏人,自己没有一点立功赎罪的积极表现就心里着急,眼红别人受表扬,就把刘建国给咬出来了。”王火说着话,哎哟哎哟地着,又在炕上换了换身体姿势,显出很疼痛的样子说:“不管咋说吧,他刘建国见也没见过我爹,咋咬我爹呢?咋说我爹是他加入区分部的介绍人呢,你说这不是驴X扯到马胯上了嘛。”

“你咬了人家,人家才咬你爹的。”历史反革命还说,你就让我不理解了,你那天又没挨打,你是主动把他咬出来的,你说你缺德不缺德?

“缺德缺德。”王火扭动起干柴样瘦弱的身体,脊背靠住墙,显出羞臊的样子说:“所以我也没有好下场,我断定我没有好下场。”他顿了顿,忧郁地说,真要是有一天放我出去了,你说我怎么有脸再见刘建国,怎么有脸再见人?

“历史反革命”说:“挨打屈招的人我理解,就是不理解你。”

王火说,你给兄弟留点面子吧,别说我那点丢人事儿了,我自己对我自己都不理解呢,说点别的吧,疼死我了。

说点别的?

说点别的。王火说你不是会唱旧戏吗?唱段旧戏给我听听,止止疼。

“历史反革命”忽然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唱道:

这官司眼见得不明不暗,

那赃官害得我负屈含冤;

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

怎见得我此时怨气冲天!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溅,

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

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

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

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

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历史反革命”唱出眼泪来了。

王火两眼也浸出了眼泪。王火说,你唱的是《六月雪》。

你知道《六月雪》?

知……道……王火拉长声,很得意地说,《六月雪》是从《窦娥冤》里改编出来的折子戏,这出戏我从小就听过,听一回流一回泪,听一回流一回泪。真是凄惨呢。

“历史反革命”说,凄惨是凄惨,可那时候也就是凄惨了一个窦娥,那要是比起五七年“反右运动”、比起现在来,就不算凄惨了。五七年反右,但凡有点文化的人,说打成就打成了,冤枉了多少人?转过年来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倒是跟《窦娥冤》里情况一样呢。我女儿那时才四岁,每天喝野菜糊糊,喝得肚子像一颗大西瓜,肚皮上青筋暴突,跟西瓜花纹一样一样的。“历史反革命”压低声音说:“窦娥受冤,楚州三年干旱,五七年反右,全国大旱三年,荒陌饿殍呢。”

“让你这么一说,三年自然灾害就不自然啦?”

“当然不自然了,那是老天爷惩罚人间呢。”

两人正道得投机,却听得窗外挎着刺刀枪的民兵高声喊道:“熄灯啦……睡觉啦……”

“历史反革命”赶紧拉灭灯,把食指竖起来挡在嘴上,挡出个“十”字,嘘了一声。

王火说:“小点声,再唱一段?”

“历史反革命”就悄悄唱道:

满腹闲愁,

数年禁受,

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

怕不待和天瘦。

王火说:“这一回,你又唱到《窦娥冤》里去了,《窦娥冤》和《六月雪》我都熟悉,听你唱戏,止疼呢,再来一段?”

这无情棍棒叫我挨不得。

婆婆也,

须是你自做下,

怨他谁?

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

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黑暗中,王火嘴里“嘁哩呛啷”地给“历史反革命”伴奏。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唱道:

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

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贼!

想人心不可欺,

冤枉事天地知,

争到头,

竞到底,

到如今待怎的?

“历史反革命”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唱戏文,突然感觉是到了阴间,莫不是有鬼来与他合唱,莫不是窦娥来与他合唱么?他心情紧张,支棱起耳朵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王火在唱戏文,“怎么,你也会唱《窦娥冤》?”

接下来,两人同时合唱道:

情愿认药杀公公,

与了遭罪。

婆婆也,

我怕把你来便打的,

打的来恁的。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两个人都在黑暗处抹眼泪,抹得手心一把一把水湿。

王火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听《窦娥冤》,可听来听去白听了,遇到这世道,却变成了一个大混蛋,人家刘建国可怜我给我馒头吃,我却咬出人家来,还打倒我爹,你说我还叫人吗?我还怎么有脸活着出去?刘建国……我爹……唉唉唉……

“历史反革命”说:“明天要过年了,孩子老婆怕是得哭死了。”

屋里死寂,墓穴一般死寂。

王火突然唱道: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年三十晚上,群专院里也能听到外面的爆竹声,也有了过年的气氛。吃晚饭的时候,每个

人一碗猪肉炖粉条子,馒头随便吃,猪肉炖粉条子不随便。

王火悄悄地说,哎,“历史反革命”,你快点吃。

“历史反革命”悄悄地说,我不舍得吃快了,好长时间没吃猪肉炖粉条子了,我得慢慢的品。

王火说,你赶快把你那碗吃了,再慢慢地品我这碗。

那你吃啥?

我从小不吃肉,吃肉就拉肚子。

真的?

真的。再说了,他们昨天打我的时候还往我嘴里塞屎橛子,说我不吃饭就让我吃屎橛子,我恶心,吃不进去。

“历史反革命”就像吃凉粉一样,把一碗肉希哩呼噜地吃了进去,赶快把空碗顺着桌面推过去,王火把他那碗猪肉炖粉条子推给了“历史反革命”。

“历史反革命”看着王火脸上的伤痕,心里酸楚楚地不想吃那碗肉。王火的脑袋原来很瘦小,人们都管他叫“耗娃头”,今天瘀肿了,脑袋像个坛子。眼睛细眯,像刀子拉开一条缝儿。“历史反革命”心想:你如何让我吃得下这碗猪肉炖粉条子啊!

王火在桌子对面悄悄说:“你吃,你吃,你快吃呀?”王火张着嘴,意思是让“历史反革命”赶紧吃那碗猪肉炖粉条子。

“历史反革命”把眼泪掉到了肉碗里,哭相着吃起肉来,肉噎在嗓根窝处,咽不下去。

王火高兴的笑起来,然后又突然大声唱起来,那声音简直是尖叫,就像一个姑娘突然遇到了犯,就那样声嘶力竭地尖声唱道: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民兵们挎着步枪吼骂着冲向王火,说是你这家伙找死啊,是唱啥呢?冲过来要打王火。

王火吼道:“老子唱的是《窦娥冤》,哈哈,《窦娥冤》!”王火吼罢,把两支筷子鼻孔里,往桌面上使劲一磕,血从鼻孔里喷出来,脑袋偏倒在了桌面上。

王火死了。

上级领导下来了解情况,说是被群专的坏分子基本上改造好了,过了正月初五,暂时让他们回家,但不能彻底自由,每天早晨都要到群专大院去报到,然后排着队走到防空洞的洞口处,再一个一个站到绞车盘上,绞车盘把他们送到黑暗的地下去。

却原来,是这般。

坐在坟地边吹唢呐的放羊老人,原来是在给他死去的难友吹唢呐,是用唢呐在和死去的难友说话呢。

唢呐这乐器,仿佛造出来就是吹悲凉吹思念的,你要是用心听,即使是欢乐的曲子,也会听出那尖锐声里有种刺心刺心的凄凉在哀鸣。

我对“历史反革命”说,你是真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应该整理出来,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知识产权,否则一旦作古,这遗产就丢失了。

“历史反革命”显出很不介意的样子,笑了笑,突然挥起唢呐,做了个唱戏的动作,张开嘴唱道:

满腹闲愁,

数年禁受,

天知否?

唱罢戏文,老汉把唢呐塞到瘪瘪的嘴上,冲着眼前那个坟堆,鼓起腮帮吹起来。我隐隐听到唢呐声里有一个声音在说:那时候的敌人,都是我们自己咬出来的。

作者简介:中国作协会员,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山东文学》、《散文选刊》、台湾《新地》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一夜长于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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