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的意义

时间:2022-08-16 04:50:05

手工的意义

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渭北家乡那个封闭的小镇里,有两家木匠铺子。一家姓梁,一家姓蔡。后者也就是我家。梁家的后人个个聪明,所以他们都忙着念书做事,没有给自己木匠父亲助多大力。我的几个兄长,因为在学业上都不怎么灵醒,反而能在老爹的带领下,老老实实地做木活。每当茶余饭后傍晚休息,当父亲和几个兄长在那里不间断地探讨着“活泛”“窍口”等等一类木工活的技术术语时,而在街对面的木匠梁家,只落下老梁师傅一人,在那里抠抠敲敲。后来,梁家的铺子一天天地落寞,一天天地萧条下去。

即便到了,不允许在木器上刻花雕活儿,我的大哥,还是忍不住做一些极其精致的活儿。我记得他给我做了一个小飞机,其精致的程度,几乎赶得上今天的飞机模型。我的一个伯叔大哥,那时做了一只可以手提的木箱,将自己出门要带的木匠工具一一放在里面,提在手上。那种精致美观的样子,加上他的高大帅气,很像今天那些出门谈生意的老板。所以,尽管时代变了,但在父亲的木工房里,在师徒之间,只要一提到技术,提到职业,那种荣誉感,那种近乎痴狂一般的执着,近乎宗教一样的虔敬和尊重,从他们脸上,时刻都能看得出来。在人的这双手上,技术不仅是技术,它似乎从生命的层面,培训着人的成熟与成长。

现代社会,当机器代替――又被称之为“解放”――了人的双手后,逐渐导致对手工技能的淡漠。我个人感觉,许多时候,这可能不仅是手工技能的损失,也可能是人生成长的一项损失啊。

许多年前,我到北京不久,为了糊口,到外国使馆区做了几天清洁工。从打扫出的垃圾里,翻到一本印制精美的册子。上面是我不认识的英文,但其中一幅插图,使我砰然心动。画的是棵牵牛花,优雅地卷曲,鲜艳地开放。我将这册子从垃圾里捡出来,回家后放书架上。后来才知道,画这幅画的人,是那个名叫齐白石的画家。他和我的父兄一样,曾是心灵手巧的木匠。

那阵子,许多时候,我时不时会从书架上取下来,认认真真看上几眼。我知道,除了绘画,文字永远表达不出这样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优雅。

这让我想到绘画,特别是西方绘画的命运。

有心人体会体会,也许会有这样一种发现,它和工业发展的历史,有着必然的联系。到后工业时期,机器制造的能力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人手显得多余,绘画艺术的衰落,也就显而易见地开始了。

地处东半球的我们,正因为落后了二百年,我们对自己的双手,还没来得及彻底失去信任。正因为这个时间差,造就了吴昌硕、齐白石和黄宾虹。所以,后来当我看到木匠出身的齐白石以那种生动同时又力道十足的线条画画时,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在我看来,一个聪明的雕花木匠,读读书,拜拜师,经过一定的笔墨训练,应该能画出这种质量的线条来。这从做木匠的父兄手上,他们雕刻的花纹里,我能感受得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我们没那么快地放弃毛笔――这种从幼儿园开始练字起就必须使用的写字工具,有一定的关系。我们庭堂里悬挂的被称之为书法的东西,仍得靠这种柔软的兽毛扎成的工具来书写。这也从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我们与传统的绘画内在的持久的联系。如今,电脑可以画出人工不能画出的线条。它可以很精确,很复杂,也可以辉煌灿烂,但它没有个性,没有魂。有魂和有个性的线条,还得靠人手画出来。所以当西方现代艺术越来越多地呈现出种种名头或物理、化学变化的离奇倾向时,他们距离人的灵魂和个性,也越来越远了。

所以,我时常告诫自己,生活里能动手,能用手工的,还是多动手,多用手工的东西。这实在是事关个人心灵审美的成长与成熟。

(作者为作家、画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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