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小房子和树

时间:2022-08-15 11:55:34

北方的小房子和树

到过北方么?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来吧,来看看北方的民居和树木,看它们是怎样的姿态。许多地方的人喜欢沿路居住,这儿却不,他们依岭而居,隔着一条河或一片田野与公路不远不近地相望。村落不密集,但也不像内蒙那样零散和遥远,若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永远也不会感到渺茫。它们是这样排列的,眼见着一道厚雪覆盖的岭从树梢举向的天空缓缓往下铺开,雪林停脚的地方就是村落,村前有田野或小河,野上是金黄的玉米杆垛子,每个垛子都带着雪帽,河上有雪,雪下有鱼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游动……

从上而下的房舍,具有蜿蜒的层次,所见房舍都依地势排列,绝不杂乱。稍微细心一点,你就会发现,只要不是一户,无论多少户聚在一起,都一排排朝着一个方向,这和地域的宽阔与狭窄无关,与河流的流向无关。和什么有关呢?

――座北朝南,以北为尊!所以,整个北方的房舍都面朝南方。历经千百年,我以为它会变了,可它们还是这么屹立着。

房舍不大,窗户很小,而且低矮,一看就还是传统的东北口袋房。周围全是雪,顶着厚雪的房顶看起来更低了,几乎和地面的白吻在一起。每一户门前都撑着透明的塑料门帘,从房檐垂到地上,朝南的门窗都罩在里面,阳光也照在里面。所有烟囱都冒着从容不迫的淡烟,说它淡,是它几乎构不成烟柱,在低处就飘散了。有的屋里飘出的是白烟,有的屋里飘出的是略微黑点的烟。我知道,白烟是草木的香气,谁家房顶上飘着黑烟,谁家的炕就是煤火烧的。不知为什么,我固执的以为,冒白烟的人家,一定有个头发似雪的老奶奶或是老祖母,不管别人干什么,她一定是坐在炕上给她的最小的孙女或外孙女缝结婚的棉被,缝了二十一床,还在缝……

一缕白发,滑到她祖传的蓝染棉衣上,似乎都无觉察。

这时,我忽然觉得,这北方的房舍是有灵魂的,它把我的心烧得发烫。

它们是有记忆的,它们记得自己的名姓和民族,并把这种记忆烙在子孙的记忆上,留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茧疤。如果你去她家做客呢,她和她的后辈会把最好的食物端到炕上让你吃。你学着他们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大盘大碗里冒着香气的饭菜,你会发呆地想“一盘抵我们那里三盘呢,怎么吃得完呀!”

这就是北方的小房子。和小房子相反的是树。

说来也许你不相信,这儿没有舶来品,所有都是本地的树种。林中树木都高大挺拔,从它们身上根本看不出风向和方位。山岭蜿蜒,从转山村到苏子河畔,从妈妈沟到元帅林,从浑河源头到努尔哈赤诞生的口袋房,除了松树都是落叶的,没有常青松的地方,雪白之中全是黝黑或金黄,偶有白桦夹在其中,老远就能看见一片片云似的白色枝梢。一垛垛原木堆在路边,筑成高耸的厚墙,等着远方的人来把它接走,我就想它们哪一个会去哪里,江南还是海滨?它们会漂洋过海到遥远的国度吗?没准,我家的房子里就有一个是从这雪国去的,如果是,到我最香的那个梦里去吧,让我在睡梦里也能听到这林里的雪落和树木的歌唱,以及松树下的红蘑菇从土里拱出的喘息。

别以为这些树只长在郊野,街道上也是。沈阳是东北三省最大的城市,它的街上就是榆树,并且和郊野的树一样,完全自由生长,没有谁会去纠正它生长的姿势,剪断任何一枝。它们根在大地,朝着天空就是对的,没有一个人会故意改变它们的方向。高楼大厦,在它们的身影里,看着是那么舒服,灰色的水泥因为这自由生命的输入也变得生动和挺拔起来,我在这街道里走着,树上没有鸟,心里却好像有只鸟在盘旋飞动。

这让我想起一些不南不北的地方,小小的一个村镇,县城或是城市,这许多年来,好像一夜之间,槐树掉了,梧桐断了,榆树连根拔起,任何可以长成一棵树的地方,都换成了似乎一辈子都长不高,长不粗壮的江南树种。整个冬天它们都胳夹着膀子瑟缩在街头,唉声叹气,你看着它们就觉得更冷,只会像它们那样低下头把衣服裹得更紧些,就这还夜夜听得哪棵树,在某个角落哭泣的声音。

我从沈阳路过本溪,到丹东,翻过长白山。一路高速,两边也是杨树和榆树。杨树色白,榆树灰黑,远远看去,一段灰一段白,数千米望不到头,千万棵树不挂一片树叶,鸟窝也极少,全是赤子的模样。

经过杨树时,我看见它们睁着大眼目不转睛地看我,就像我望着他们一样。

“石榴花开了”,来自故乡宅院的消息。“五月榴花耀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我想回故乡看看。

一路上,麦子灌浆,腰杆硬朗;油菜结角,籽粒丰盈。布谷声声穿云来,村人匆匆忙碌去。

回到宅院。老石榴树在东厢房墙根下,像位长者静静地迎接我,挂一树绒绒的云锦。坐于树下的石墩上,沏碗清茶,宅院清幽,东窗恬然。一些镜头连续剧似的,清晰回放。

姥姥家的石榴树

姥姥家的石榴树,有共生的几株,合抱着蓬勃向上,撑出了一道风景。树左不远处是红薯窖,树右是一长条形青石板,搁着洗脸盆。

我曾下窖拾红薯,用绳子系好箩筐,放入窖中,绳子头交托给石榴树。它在高处俯首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我踩着脚窝,向土层深处退去。光亮愈来愈微弱,心怯怯的,摸着红薯慌忙装上一筐,急急爬上来。一看见阳光与石榴树,心就踏实地开了花。

榴花绽放的五月,晨曦初醒,惠风和畅,小鸟在花间谈情。熠熠的阳光,自树冠顶部流入,青石板上一幅枝桠横斜、叶花相偎的画摇曳着。白瓷的脸盆里,清亮亮的水面,浮着几瓣落红。轻轻撩拨,云霞似的游荡。那时,我的小手总留恋水盆,思绪也跟着乱漂。姥姥总拧着小金莲走过来,拖着长腔催我:芳芳――快洗,饭凉了,上学迟到了!

小姨也拿把木梳,走出她的闺房,来为我梳辫子。我的头发浓密,两条长辫梳起来很痛,我总是捂着头跑着喊着不让梳。害得小姨满院追我。

姥姥家的院子,是窄长的。因此石榴树的枝桠,从西墙根,一下扑楞到东厢房小姨的窗户下。那时我很羡慕小姨的闺房,私下幻想要能住到小姨的屋里,该多好。榴花一开,小姨爱推开木格窗,坐于窗前看书或绣花。她给我纳的鞋垫,就有石榴花,鲜艳活脱,我疑惑她是不是挪移了树上花?那时的小姨,就像石榴仙子,脸蛋红扑扑的,是村里有名的俊妮子。

外公爱用石榴花萼,给孩子们做烟袋管儿。他先清空花萼内的花蕊,然后在花萼外扎一小洞,插入空心的麦桔杆。我和弟弟蹦跳着,这比外公黑黢黢的铜烟袋漂亮多了。衔在小口里,一手掐腰,高脚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翘,神气活现的。放在水里,咕嘟嘟吹起串串泡泡,俨然外公的水烟袋,好玩极了。曾和小伙伴乐此不疲地玩,直到玩长大,不好意思了,但心里还痒痒的。一直玩到了梦里,玩成了一种情结。

夏夜在平房上,小伙伴摇头晃脑数星星,团团围坐玩游戏,口里念念有词:石榴花开得稠,金骨朵银骨朵,拿把斧子砍小脚,针尖玛瑙小脚蜷了。

8岁时离开了外婆家。那棵石榴树与童趣与亲情也跟着我,求学谋生活,四处游走,一直走至今日,仍鲜亮如昨。

婆婆家的石榴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一季季石榴,催大了一群群姣姣。恋爱时节,第一次跨入他家的门,就恋上了一棵石榴树。

婆婆家是清末留下的大宅院,百余年光阴的剥蚀,显得古朴苍桑。除东厢与临街房是翻新之外,其余仍存旧貌。3棵大槐树,不知祖上何人手植,亭亭如盖。一棵石榴树尤为喜人,几条龙似的主干缠绵在一起,绿波之中点点红。后来我说与夫君听,他笑说,原来不是冲我来的,是我家的石榴树,它是媒人哟。

女儿生在春三月,春风一吹,老宅院的树也摇醒了,小芽芽毛绒绒地探出头来,晃悠着。石榴树的绿芽,尖尖的,像小兔子的耳朵支楞着:听婴儿吮奶声酣眠声与笑声,还有闹人的啼哭声;听小脚婆婆细碎的忙碌声,还有夫君晚归的脚步声;听母亲来探看我的细语,还有父亲初为外公的笑言。

“五月榴花耀眼明”,抱女儿于树下,不由自主地,她会盯着一树的小灯笼看,笑。

婆婆还说过,石榴树是宅院的风水。她生了五男二女,就像石榴似的多子多福。但我深知婆婆的辛酸,养儿育女的不易。就像石榴树一样,历尽了风雨与苍凉,但忍着不说,只开一树榴花红。

后来,我们离开了老宅,离开了故乡。那棵石榴树与故乡站在原地,承载着诸多的光阴与记忆,成了风筝迢迢的牵挂。2005年,宅院旧貌换新颜。我们独留下一棵石榴树和2对石墩,它们是光阴的见证者,是老宅院的守护神。

他乡的石榴树

我们从故乡远行,往往带着一棵树――槐树,榆树,皂角树或石榴树。无论走至何方,都走不出它们,就像走不出乡音里的麦子玉米棉花红薯、青蛙蚱蜢蛐蛐一样。偶然在他乡邂逅,恍惚见亲人与老乡一般,两眼泪汪汪的。

去山西旅行一趟,大宅院异彩纷呈:皇城相府、天官王府、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常家庄园、孔祥熙故居。但我发觉,无论如何显赫,与我们农家小院一样,都有一棵古老的石榴树。“中庭有奇树,当户发华滋。”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翠叶红锦的榴花,陈旧的宅院,一道奇丽之景,仿佛光阴深处,烁烁的红灯盏。

导游见我们围着石榴树打转,就笑问,石榴树性别知道吗?树还有性别,大家皆笑。别笑,是一位痴情姑娘,从西域追张骞而来的,为了报浇灌之恩。又一个绛珠仙草报答神瑛使者的版本。导游说别不信,有记载的。反正是张骞出使西域归来的一桩功劳。

导游又问,陶渊明《桃花源》的另一版本,知道吗?都摇摇头。唐代流传着榴花洞故事,这也是书上记载的。有樵夫叫蓝超,他追寻一头鹿却没有追上,误入闽县东山,即今福建福州的榴花洞,此中所遇与《桃花源》中的景观相似。

导游又指着一游客的裙子问,她的裙子和石榴有关吗?这下我笑了:石榴裙。大家都笑了。“我们那儿,结婚还送石榴呢,多子多福。”哦,原来石榴还有这么多话题,酒文化月文化,树也有文化的。它们同样有起源有血脉有传承。

还记得那年去北京,看古老的四合院。四合院都有三宝:鱼缸葡萄架石榴树。石榴树是家树,与人相偎相依,一树的绿意与赤心,捧给庭院中的亲人们红火的日子,兴旺的家族。

一棵树就是一本书,如《诗经》般纯粹,如《离骚》般执著,如《本草纲目》般实在,如《桃花源》般宁静,它永远是线装的纸质的绿色的。它也是一个人,但比人走得远比人渊博,比人沉静比人率性。

因此人类总向往之,与它们套近乎,想沾亲想带故。于是,家乡写成“桑梓”,父母写成“椿萱”,学生称为“桃李”,医家称为“杏林”,人才叫作“翘楚”,戏园叫作“梨园”……真服了先人的多情与睿智。也深味了树在人类天秤上的份量,它是精神层面的神秘的美好的,令人神往的。

坐在石榴树下,榴花如红丝绸舞动着,牵着我不断走神,且走了很远,几乎走丢。清风轻抚,啜口淡茶,“一树榴花红”的连续剧,仍在脑中播放,并且大有续集的迹象。故乡与故居与那些树那些人,总让我频频回首。

从轩窗挤进一阵清香来,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循香望去,小区门口大槐树的槐花开了,有人说,“闻香识女人”,我却闻香识花卉,槐花的芬芳之气,令我心醉神迷。

“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一串串洁白素雅的槐花迎风摇曳在向我招手。

每年四月底到五月初是槐花芬芳的日子,一簇簇纯白无染的槐花极像清丽的女子,有的绽放花姿,有的嘟着小嘴,含羞待放,又像是闺阁女子,把那份羞涩在半遮半掩中呈现出来。它们在阳光中绝然开放,不娇柔,不造作,自然而清新。

想起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我便与几个邻里小伙伴们想办法摘槐花。虽然自己个子低,却要争强好胜地显摆着自己的绝技――搬着凳子爬树捋槐花。男孩儿也乐意在树下观望,此时女儿身的我也为能在小伙伴们面前露一手而沾沾自喜。饥肠咕咕的我三下两下脚踩凳子手抱着树,然后小脚一只往上蹭,另一只踩紧树干不让身子往下滑。上的过程槐花刺将手扎破,血不住地往外流,疼得我冷汗都流出来了,好强的我咬着牙,鼓着小嘴,一脸的不服气,继续向上爬。嗨,终于爬到树枝上段,一屁股坐到树杈上,大喘一口气,用嘴巴将手上的血吸干净,擦擦汗,兴奋地开始大把大把捋着槐花直接送入口中。那清新香甜的槐花早已把疼痛赶走。槐花真是好东西,不仅果腹,而且让人精神振奋,似乎还让人一扫身上的秽气!捋着吃着,装着篮儿,肚儿饱了,篮子满了,肩挎竹篮,手抱树身,哧溜一声滑下树来,这才慢慢悠悠的和小伙伴们分享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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