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庭园的人工与自然之道

时间:2022-08-11 02:38:32

日式庭园的人工与自然之道

李长声

旅日作家、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出版《樱下漫读》、《日知漫录》、《东游西话》、《日下书》、《纸上声》等十余种散文集。近译有藤泽周平著《隐剑孤影抄》、《黄昏清兵卫》。

日本是人工的。

树是修理的,石是摆布的,常听人恭维日本人爱自然,其实他们所爱的是加工过的自然。

这是游园时的感想。园在岛根县足立美术馆,1970年开馆,藏有横山大观的作品130幅,但招人远道而来的,更在于庭园。这片日本式庭园占地15万平方米,景观为六部分:枯山水、白沙青松、苔、池、寿立庵、龟鹤泷。一连9年被美国杂志评为日本庭园第一;也入选米其林旅游指南,三星,值得一游。第一印象当然是惊艳,再就是整洁,有一尘不染之感,却也让人只把它当画看,远眺即足矣,并不想过于亲近。评论家加藤周一说:庭园是人工的产物,但是用人工极力创造一种非人工性空间的印象,比自然更自然。然而,起码从足立庭园来看,树木都施以修剪,看去好似坟丘或馒头,说不上“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精致得以至做作,更像在夸示人工。装自然,反而不自然。

人工是自然的对立概念。除了人之外的一切是自然。“自然”一词是明治维新以后一个叫西周的人采用的译语,不是道法自然的自然,也不是自然主义文学的自然,叫大自然更明确。加藤周一有一个广义的文学概念,不仅小说、诗歌,也囊括哲学、历史、宗教之类,所以不妨把庭园列入其间。或许庭园本来是文学的。

日本是人工的,甚至人也是加工出来的,那么样彬彬有礼,典型即武士和艺伎(日本写作“妓”,从中文来看,似应译作“伎”,以免误为妓)。武士早没了,武士道也不过是文学性想象,虽然可以从现代上班族的身上看到一点遗传。艺伎犹残存,为数不多。京都街头时见三五成群的艺伎,那是花钱过一把艺伎瘾的女人们装扮的,走路的姿态、说话的神情便露出马脚。

京都多寺庙。逛庙大都不为看佛像,而是游园。神道本无教义,无殿宇,当然也没有庭园。后来仿佛教大兴土木,才有了神社建筑。把自然境地划为圣域,不能算庭园。庭园,或一个“庭”字,相当于我们的园林。营造庭园之事,早年叫园艺,明治年间始称庭园,也是为区别从西方学来的公园。造园的人叫庭师,如今又称作造园家。今人造园,譬如重森三玲的枯山水作品,颇显得大气,也较为繁缛,增添了当代艺术的因素,寓一些唯恐人家看不懂的意,但未经岁月加工,便缺少沧桑感,而这种感觉可说是日本式庭园的本色。有如喜爱旧书的人,玩赏的未必是内容,而是陈年酿出来的那种历史味道。

最妙的是枯山水。这种庭园不用水,以几块石头为主体,象征性地表现自然,始于禅寺,成为日本庭园样式的代表。日本多水,海围四周,泉涌地下,无水不成园,用水表现水也就不足为奇。北京见不到海,反而爱以海为名,悬想而艳羡。对于日本人来说,海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它太大,无法模拟,也令人郁闷。日本人把中国文化改造成自己的文化,似乎有两种手法,一是加以破坏,如庭园的飞石(汀步石),牺牲步行之便,故意弄得很复杂,东一块西一块,破坏左右对称性构造,偏不依中国文化的理性秩序。另是像枯山水这样走极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就以砂石为水,超脱于水。沙石铺地,爬梳出一道道纹理,便好似水波荡漾。大自然有纹理,水面的涟漪,沙漠的风纹,数九寒冬,水波也会冻成冰。枯山水纹理有二十多种定型,甚至说爬梳得令自己满意,自我欣赏,需要下3年工夫。虽然沙是白的,但沙纹如墨,画出了波涛滚滚,那一片白沙就不是中国山水画意义上的留白了。看得莫名其妙,不由地想象为一段公案。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最有名,惜乎游人如织,难以像李白那样“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忽忆年轻时光下乡务农,春天还冷着,田地起垄,纵目望去那才是一片枯山水。

日本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岛上有21座标高3000米以上的高山,被仰为灵山的富士山海拔3776米,是日本最高峰,唯一无二,也叫不二山,而我们崇拜的泰山才1500多米。昆仑山横空出世,但那是西王母住的地方,而富士山就坐落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日本用以比拟的山水母本并不小,又不是以中国似的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为背景,按国土比例,庭园不可谓小。日本人尤善于在咫尺之地点缀个小小庭园,把生活与自然衔接,融会。造园基本不违逆自然,不像西方那样压制自然。譬如西方的喷水从下往上喷洒,而庭园的流水自然而然地从上往下流,若敲响竹筒,更显得空寂。

看庭园总觉得少点什么,原来是园内几乎无文字。中国的名山大川以及大小园林无处不刻字,好似给自然文身,增加人文情趣,却也破坏自然的本来面目。反感城市现代化的永井荷风说:“看梅花而起兴是需要汉文与歌俳句的素养的。现代的人不再看过去的东方文学,所以梅花被闲却是当然的事情罢。”庭园不曾被闲却,但看什么、怎么看,也需要点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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