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荷花开

这世上，有一种爱叫小心翼翼。并非对方怕你或者欠你，只是为了弥补曾经有过的缺憾。

（一）

放学铃一打响，荷花便像离了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跑进校院墙外的小胡同。那是一种死胡同，安静，无人，她只想在那里躲一下，一直躲到那个女人离开为止。

此时，校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微红的脸庞透着焦急，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接到荷花，这些天，总是前脚进家门，荷花才后脚跟进来，虽然荷花已经14岁，入读的小学四年级里全是比她小的学生，不可能受欺负，可还是不放心，还是天天接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荷花的肚子开始叫了，她才离开，脚步踉跄。

刚进家门，荷花就闻到一阵蛋花香，桌上摆好的蛋花汤，热气腾腾，显然刚出锅。饿极了的荷花狼吞虎咽起来，不理会身旁她那惊诧的目光。

汤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女儿，这个礼拜你都去哪了？没发生什么事吧？有的话一定要跟妈妈讲。”

妈妈。这个称呼令荷花无法接纳，每次从她嘴里吐出来，都会被狠狠地瞪回去，这一次也不例外，咽下最后一口汤，荷花恨恨地放下筷子：“你配做母亲吗？你是真关心我吗？你心里从来都只有父亲！”

话一出口，她就喏喏地哭了：“女儿，妈妈怎么做你才肯明白，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在为你考虑呀，你怎么就不理解呢？”

这样的解释，自回到这个家以来，荷花听了千遍万遍，可怎么听都让她觉得，这是在演戏，连她的眼泪都是假的！想起那段令自己无法忘却的往事，心便被恨充溢着……

（二）

七年前，荷花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跟母亲闹离婚。父亲远走他乡，再未见着，母亲很伤心，每天除了哭还是哭，小荷花天真地以为可以安慰母亲，却不料，每次走上前去，都会受到母亲严厉的呵斥：“走开，你这个丫头片子！”

后来，在别人的叹息里，荷花终于听明白，大人的离婚跟自己有关系，父亲嫌弃母亲生了一个女儿。而母亲，失去父亲之后又把这份嫌弃给了自己。

已经学会写自己名字的荷花觉得是自己欠了母亲的，一直小心翼翼地示好，却还是没能止住母亲的哭泣，直到那天，小姨跑到学校告诉荷花，母亲去另一个城市寻找父亲去了。荷花心一急，跑着出去追母亲，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却再没机会回到家里。

荷花在半路被人贩子拐卖了。

那是一个深山农村，一对结婚多年不曾得子的农家人买下了她，仿佛从天堂跌入地狱，荷花挣扎、叫骂，都不管用，农村女人看她看得很紧，最厉害的一次，她偷偷跑出了村子，被女人抓了回去，打得遍体鳞伤！那场暴打打疼了荷花的身体，也打疼了她的心。她在绝望中等待着母亲能够像寻找父亲那样，执着地将自己找到。

可是，一天，两天，母亲始终没来。甚至听不到有任何寻找孩子的声音，荷花渐渐地绝望，所幸这家农村人待她很好，这才渐渐适应了新环境，可是三年后，农村女人就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孩，这让荷花的地位与日俱下，洗衣，做饭，刷碗，成了10岁的她每天必做的功课，稍有不好，便会招来一顿打骂。无人的夜里，荷花总是流着眼泪想妈妈，可想着想着，便觉得恨！她认为母亲巴不得她走丢，因为自己是个女孩，是母亲失去父亲的原因，可毕竟是亲生骨肉啊，她怎么可以不来找自己？

恨，在一个10岁女孩的心里像一棵发芽的苗，呼啦啦就长成了小树。甚至就在警察冲进院门解救她的那天，荷花也咬紧了牙关，只肯说：“我只有一个小姨。”

其实，在荷花心里，对那个离失了三年的家从未忘记过。只是不愿意提及。她恨母亲的无情，恨她不来寻找自己。

（三）

回家时，荷花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瘦得很，连眼角的泪痕都瘦得可怜，母女对望那刻她的眼睛虽然晶莹异常，可荷花总感觉很虚假，死拉着小姨的手不肯放，央求着跟小姨走。

小姨自然不能带走荷花，因为在她回来之前，母亲就在小镇的学校奔走，帮她联系好学校，荷花的手一直被她摩挲着，不停地劝：“女儿，跟妈妈住，以后妈妈每天送你上学，我们得学文化，知不知道？”荷花不看她，恨恨地甩开手！

那晚她哭到天亮，荷花却睡得香甜，从未有过的踏实。只是第二天醒来，荷花不愿意去学校，10岁的她明白，跟那些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学生一起上课是要受耻笑的！更可怕的是，因为被贩卖过，她怕再遇上坏人。

不论她怎么开解，荷花就是不点头。最后她终于火了，抡起胳膊抱起荷花便往学校送，当老师的手拉过荷花时，荷花一双小眼睛里充满的便是仇恨，虽然她一直劝：“女儿，听老师话，妈妈下课来接你”，可荷花连句再见也不愿跟她说。

可是，还是要面对。每天，她都是第一个来接孩子的家长，虽然荷花已经10岁，比那些六七岁的孩子大出一截，面对个别家长的质疑，她总是温和地解释：“我们家花儿小胆，我不想再让她吓着。”这样的话说多了，同学便耻笑荷花：“这么大了还让妈妈来接，真不知羞！”议论一多，荷花便对她更加恨起来，几乎是跳着脚跟她谈判：“以后不要来接我！不要！”

她弱弱地点头，以为是答应了，却不料，从第二天起，她便成了荷花身后的小尾巴，先是远远地躲在小学屋外的树林里，不让学生们看到。等到荷花走出来，她再悄悄跟着，直到安全回家。一次，两次，荷花发现她这个秘密之后，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但有一点她是认定的，那就是――她欠自己的！如果不是当年她抛下自己，自己就不会丢！这都是她应该还的！

（四）

小学课程补完之后，荷花在难堪中上了中学。

之所以难堪，原因有二，一是年龄的问题，她比同级学生大三两岁；二是她还是天天跟着，风雨无阻，就算跟她讲不要接，可还是来。

荷花想摆脱她的接送。

于是，找她要了钱，买了自行车，荷花想，自己骑车她总不会跟得上吧？可没料到的是，她还是跟了来，骑着不知哪里淘来的旧自行车，一直在身后跟着。

第一招失败，荷花又想了第二招，不停地跟她要钱花，今天买作业本，明天买参考资料，最厉害的一次要了300，买一个作家的成套作品集，学习上根本用不到的，可荷花还是伸了手，她知道，一定会被拒绝的，家里不宽裕，两个人生活上总是省了又省，她常年打零工，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可还是给了。有些犹豫，却一分不差。荷花于是怀疑，是不是父亲离开时给家里留了足够的钱，后来悄悄跟踪过她上班，这才知道，她白天在市场摆摊卖鱼，晚上跑去工地替人看场子，那天夜里的风很大，荷花站在工地外的大门处，看她冻得瑟瑟发抖，第一次觉得自己过分了。

可还是不愿意接受她。

所以，荷花选择了逃避。她宁愿选择一个角落将自己藏起来，等她走后再出来。有点像躲猫猫，回家再看她那小心翼翼的目光，荷花便觉得满足极了，她认定，她怕自己。

（五）

从被拐到回归家庭，时间过去整整七年。

荷花成了婷婷玉立的姑娘，她成了背微驼的妇人。两人活得很另类，荷花从不笑，也不叫她妈，她却天天笑，喊荷花女儿。她叫着越亲热，荷花越觉得虚伪，即使时间过去这么久，即使她为自己付出那么多，可荷花还是认定，她只是在赎罪。

明眼儿的小姨瞧出了端倪，拉着荷花解释：“她为了你，这么多年坚持不改嫁！她为了天天接送你，只做出力却能随时请假的零工！她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累…….”

话还没说完便被荷花顶了回去：“那是她欠我的！当年是她不顾，所以我才被拐！”

被拐的疼，是荷花心里永远的一道疤。

小姨的叹息跟眼泪一同落下来：“她去寻找你爸爸也是为了你，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这孩子，这点事儿怎么就不懂呢？”

只是不愿意懂。心里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不想奔过去，也不愿意她跨过来。

（六）

这一年夏天，天气热得异常，中午她到学校送来两根雪糕，然后就不见了。

下午，正上课的荷花被邻居喊出来，对方告诉她：“你妈在工地上晕倒了，赶紧去看看吧！这大热天的，连民工都不看场子，她竟然…….”

失了主意的荷花记不得什么是恨了，脚下生风似地冲向工地，看到眼睛紧闭的她，感觉到害怕，这一怕才知道，其实是那么在乎她，在乎她每天跟着自己，在乎她每天被自己捉弄，在乎她喊自己女儿……原来，润物细无声，她不知何时已经跨进了自己心里！

荷花流泪的那刻，终于也笑了，她看到，她已经醒来，她听到，自己轻轻叫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