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旧梦说隋唐

时间:2022-08-10 11:55:42

如莲居士写的《说唐》,我是太熟了。张爱玲看不同版本的《红楼梦》,“眼生点的字自会跳出来”,这部她最亲呢的书里的文字在她眼中已形成了编码。我虽不至此,也接近是个搜索引擎,翻开一页,若心里想的是“罗成”,那么这一页中所有的“罗成”就自动往我眼里跳,“叔宝”、“咬金”、“雄信”亦然。我晓得他们在每一页的所作所为,也洞悉整部情节中的一切犄角旮旯。一个人得有点绝活儿,闲来无事抖两手耍耍。它也是个去处,仿佛仙人古洞,有时候可以躲进去,外界一概不理。

《说唐》比不得《三国》、《水浒》,它从来只是个玩意儿。它热闹、传奇、跟人亲近,同时不承载太深重的现实悲哀。它的文字也粗糙,所有的人,表情都只有两种:“大喜”,或“大怒”。奇怪的是,用笔这么粗的一部书,它塑造的人物居然个个成功,个个可爱,流传广远,深入民间。它其实就是无数民间说唱艺人集体创作的结果,最终才形成被如莲居士写出来的这个版本。模仿的痕迹存在:秦琼像宋江么?伍云召像赵云么?宇文成都是不是相当于吕布?是都有点儿,但又变了,他们自己的形象都立起来了,并且颇得人缘。

我小时候看《说唐》,看的是连环画。对于这个题材而言,连环画是一种完美的形式,并且它适逢其时,恰好把幼年的我占领。我就从图画说起吧。

南阳关前

(《说唐之五:南阳关》,丁世谦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第1版。)

从整体上看,四川人民版《说唐》的画功一般。不知是不能还是不为,好像在风格上这套书就不打算精雕细琢。试举一例,它的主要人物在交战时均不着盔甲。是盔甲画起来太费工?还是预先商量好了人物造型,从此一套服装穿到底?秦琼早年当捕快,头戴范阳毡笠,这顶毡笠就从他初出江湖一直戴到他官封护国公,上阵时当头盔用,病倒在床上也不摘。

画得较好的只少数几册。有一册从前在我的盲区里:《南阳关》。现在翻开重看,劈面就觉出众,每一幅都很考究。绘者丁世谦,他还画了另一本《尉迟恭降唐》,比这本稍弱。这两册里的人物,都是重要而非主要,这是偏巧分派给他的,还是他自己选择的?

《南阳关》是伍云召的戏。杨广弑父篡位,称隋炀帝,命仆射伍建章先帝诏书,伍建章拒写,被一门抄斩。其子伍云召兵镇南阳,炀帝兴兵讨伐。“却说伍建章之子云召,身长八尺,面如紫玉,力能举鼎,万夫莫敌,拥雄兵十万,镇守南阳,是隋朝第五条好汉。”伍云召亮相时,尚不知家门噩耗,正带领家将在山中打围。他右负弓,左挂箭,顶盔贯甲,器宇轩昂,一手搭檐举目瞻望,肩头还停着一只大雕振翅欲飞。――这册书是1981年出版的,当时《射雕英雄传》还没开拍哪,丁先生的想象力已经先行到达了。

友人徐海峰写了一篇《中国古代刀马线描连环画家一百零八将》,把丁世谦位列“地角星”,称其“将如磐石,马似螭龙”。名次可以商榷,但这八个字甚确,尤其《南阳关》的主要场景就是行兵、对垒及交战,南阳关前空地,任丁先生的一枝笔驰骋。

古代的打仗在我们的想象中有种浪漫色彩,大概是古典小说和评书造成的印象。两军对阵,主将出马,士卒列队立于其后。主动出击的一方,要“讨战”,对方听闻,主帅就在营帐中发问:“哪位将军出去会战?”然后自有一将闪出:“末将愿往!”来到阵前,互通名姓,你来我往,大战数合。在胜负未决之前,他们身后的兵卒须保持队形不动。在很多情况下,小卒们好像并不需要参与,只是列队以壮声威,观看各自的主将PK。收兵的时候,要鸣金;胜的一方,还会打得胜鼓。有时候一方连日得胜,另一方捉襟见肘,可能挂起免战牌来。胜的一方可以叫骂相激,却不可乘胜冲击,免战牌是君子国的产物。凡此种种儒雅的程式,使得打仗仿佛一种古代体育运动。刀马线描连环画完全配合这些运动规则,即便混战起来,也是兵对兵,将对将,基本格局不乱。尽管由无数个体组成,兵却没有胜负操制权,主将得胜,他带的兵就士气大振,节节进逼;主将战败,他手下的兵决无回天之力,整个就是兵败如山倒。

《南阳关》里那么多幅交战场面,每一幅都经过了精心设计,决不雷同,处处匠心,殊为不易。一个画家本不会懂得十八般武艺,可是他笔下将官的招式、姿态都配合当时情势,谁占上风谁被动一目了然,比文字脚本还直观。麻叔谋与司马超交战,四十回合不分胜败,麻叔谋暗想,我须回马一枪方可胜他。这回马的一招在小说里很常见,基本上是谁使这个心计谁得手,《说唐》的这一节偏偏不落俗套,我们也可知爱吃小孩儿当点心的麻叔谋有多“水”:他虚晃一枪,回马就跑,引诱司马超在后追赶。麻叔谋见他渐渐迫近,回马就要一挑,却不料司马超早把刀在马后砍来,忙将身一闪,跌下马去,众将上前将他救了。人多手杂,画家却调度有方,他真能做到让读者不看文字脚本也明白是何局势。还有更复杂的:伍云召独战四将,枪挑其二,剑斩其余;追击途中,只听一声炮响,闪出四员将领拦住去路,又有四员大将从后面杀来,然后又有二将各带兵马从两肋而上――三幅图里居然能安插这许多人,且尚有留白造成距离和空间感。画中每个人的兵刃都自不同,每个人兵器所呈现的角度也使得画面均衡。

动态精彩,静态也美。征伐南阳的主帅韩擒虎与伍云召的父亲有八拜之交,故有心放云召一马。两人战至僻静处私语时,伍云召将一杆长枪横托在两个肘弯,手掌就势张开配合台词:“我大仇在身……请老伯速回去。”――风度十分完美。伍云召何等英雄,在故事中奈何时运不济,碰上丁先生却是幸事。 我记起小时候,好多男孩喜欢画古代兵马作战图。无关的情节都略去,就爱画盔甲兵器将马。伍云召有将帅之风,尉迟恭乃一朝名将,我猜,是丁世谦先生特地挑他两个来过瘾的吧?

一把罗扇

(《说唐前传之七:御果园救主》,周瑞文、盛元富绘画,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

罗成的fans,当然不能叫做罗粉丝。叫罗扇子就非常漂亮。“fans”既是“迷”又是“扇”。

我就是一把大罗扇,我从小就是。

还在上小学,我天天跟坐前排的男生讨论《说唐》。我发现我越来越不敢主动开启这个话题,我旁弯侧绕,令他先说,然后我再跟进。有一天他说:“你要是在古代,肯定是使枪的。”刹那间我的脸腾地红遍,足有半节课,腮上的红才缓慢而不均匀地消褪。

枪是最有风度的兵器。大刀太露骨了,板斧太嚣张了。锤和棒,都以力量为倚仗,有点儿透着笨。鞭哪,锏哪,仍属于击打类,非上品。武林中最常见的枪,以灵巧胜,简约含蓄,点到即止,使枪的人非但身手伶俐,姿态也漂亮。第一流的大将都用枪,如岳飞,还有杨家将。罗成一定是使枪的。不过我不接受评书《兴唐传》中对他枪的描述:“五勾神飞枪”,枪上带五个倒勾,戳进对手的肚 腹,再一和弄,把肠子带出来。这不是残忍,是一阴损。不必如此吧?兵器是人格的外化与映照:罗成的枪,外形上应该与普通的长枪一般无二,唯其当他使将起来它才大放异彩,成为“罗家枪”。

脸红的那一刻我才多大,十岁,十一岁?我至今都分不清究竟是我爱上了这样一个男性,还是我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我使枪,是后者的佐证,可是我也妒忌接近他的女性,那些为数不多的披挂盔甲出没营帐的女将,我想到她们就难受,即便是跟他隔了一个朝代的梁红玉。她们跟他是同类,就有了同仇敌忾的意思,离他们千年远的我则被摒除了。但我不醋他的妻,因为她是先入为主的,贤良本分的,而且跟他毫无罗曼史的。

文字粗疏的《说唐》,却花了几段笔墨写一个叫马赛飞的女人,写她跟罗成的一点瓜葛。马赛飞这名字挺英姿飒爽的,她本领高强,还有十二分的美貌。对着这一二三条,我却未妒火攻心,因为第四条把这些给抵销了:她是有夫之妇,在两军对阵之际爱上了罗成并且出言轻佻――哩,这女的。书这么写,我也这么读,毕竟我当时还小。这个情节少儿不宜,所以连环画将之改编为马赛飞对罗成出口不逊,才被罗成生擒:“罗成受不了这种羞辱,举枪杀向马赛飞,马赛飞也挥刀来迎。罗成忽然抢上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出手就把马赛飞提了过来,回马而去。”

福建人民版的《说唐前传之七:御果园救主》画功上乘,罗成生擒马赛飞的一幕人物不大,却很出彩。天边一抹火烧似的彩云,地上征尘涌动,画家取的景是两个人的背影,表达出罗成已“回马而去”的距离。两匹马都在奔驰,罗成左手握的长枪很长,跟他微侧的身姿形成一个倜傥的交叉,他的右手正在将马赛飞擒拿,马赛飞被拽离了鞍桥,两只鞍镫脱离了她的脚,在甩荡。我尤其注意到罗成右手的姿势,极其潇洒,画里这么小的细部意味都是十足的。我对照着练习我自己的手的“态”,可是这个华美的手势有谁欣赏,如我欣赏这幅画一样?

《御果园救主》里的罗成端的是美如冠玉。他在近处则丰姿展露,他在远处,寥寥几笔的轮廓也见得其风骨炫然。我试图临摹,以失败告终,我的线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退而用水彩给书上色,其他人的衣服,我用普蓝、赭石、大红、深黑,唯独斯人,我用湖蓝、鹅黄、浅绿、粉白。幼时的色彩观真幼稚,若移植到现实中,这样穿戴的岂不是一个花花公子。有他面部特写的那一幅,我紧张地拿捏色调、水分,所幸成了大功,果然“眉清目秀,齿白唇红”。

连环画中的马赛飞没有被画得很美。去掉了原著中的放荡,这个人物不知该往哪里去挖掘特征:心狠手辣?意志刚强?正邪无端白考量。我长大之后,明显感觉到原著对她的贬损之甚:“那马赛飞看见罗成少年美貌,心中暗想:‘这样俊俏郎君,跟他同宿一宵,胜如做皇后了。”’这绝对是男性的臆想,女人初见一个令她惊艳的男子,会立即想到“同宿”么?女人最爱一种隔了距离的缱绻,心为之动,神为之夺,那比什么都美。我遥想马娘娘一定反刍似的回味她被罗成提过马背带回营帐的过程。她是如此甘愿,被他擒去。

马赛飞是《说唐》中唯一跟罗成打过照面的女人。他那个视若无睹的老婆不算,她坐在那个位子上,反而没有机会了。

网络上有一首新诗,题为《罗成》:“斑鸠店的程咬金一上台,整个瓦岗寨就固若金汤……”一路没正经地往下写,到最后两句,有意思了:

罗成庙的泥塑要常修补

嘴唇常被人吻了去

我忍俊不禁。我的吻早就印在了我小时候的连环画书上。世上有多少罗扇子我不知,我从来就假装,只有我一个。

咬金

(《兴唐传之七:程咬金劫皇杠》,生林、董健绘,中国曲艺出版社1982年5月第1版。)

这店子北向,有门无窗,昏暗。满屋子破书旧货堆着,就更加灰暗。一架老留声机在唱歌,割人的喉咙。老板把我要的《兴唐传》拿出来供我挑,他自己一边忙去了,有人搬了一箱子小人书来卖给他。先卖给他,再卖给我,就贵;我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碰见整箱子运小人书去废品站的,把他截流住买下所有的。

我挑了几本,《程咬金劫皇杠》和其他。来卖小人书的那个人站我旁边看,体己似的说:“这书我那里都有,我在那边摆摊。”老板说,十元一本,《兴唐传》涨了。我觉得贵,才要还价,旁边那人立即说:“我要了。”掏出二十元拿走程咬金和另一本。老板对我说:“不贵的,你来过我没给你开高价。他是个贩子,你看十块钱他都收。”

他收去也算了。一同出到外面太阳地里,他引我去看他的摊子。一圈铺面围出中间的一块空地,每逢周末就有好些人来摆摊。阳光金花花的,树影唰啦啦的,来此地的都是闲人,蹲踞着摸看所谓的古玩,时间给消磨得慢下来了。我蹲着翻书,他这里也有《程咬金劫皇杠》,一问,十五元。

“那你叫我过来干啥?”

“那没办法。”他刚才跟那边老板得意地说,他才把一套《兴唐传》卖了两千块,我跟他过来可是傻。

我站起来准备走,他又说:“这书买了不亏,会增值哩。”

我说:“我不是贩子,自己看无所谓增值。”这话狠了点儿,我出口有点失悔,那人居然还点点头。

我在另一个摊子上买了《程咬金劫皇杠》,成色还新些,八元钱。这书我小时候没留意,并不怀旧,但看它画得还清新。程咬金是阿丑,丑人难画,这里面的咬金倒张张露脸儿:高颧骨冲鼻孔,立眉圆眼,泼喇胡须。这副面相凶恶,不凶时就显得憨直,他还肯帮人推车上坡哩。

程咬金这人,有种奇异的生存本领。并不是一味耍横――他从牢里出来,跑到当铺躺上柜台,说要当人。掌柜的说没地方拴号,他说:“耳朵上打眼拴号。”人家给了钱,他还把囚衣留下,说不白要人家钱。好在他肯听妈妈的话,妈妈教训过,他也就改了。他母亲确是有几分见识:一个姓尤的,为什么突然跟儿子交朋友,又请吃饭又送钱?她只是警惕,还没像《聊斋》里另一位猛汉的母亲那样预见性地悲伤:对方平白无故地施恩,只怕儿子要用性命去回报。她的确不必,因为她的儿子程咬金不会是那个下场,他的命多硬!相形之下,那个满身绸缎像个大掌柜的尤俊达人材差多了,行事也颇不地道:他人过绿林又洗手不干,现来了一笔皇杠让他眼红,就物色个程咬金来帮他干,免他自己黑白二道的罪名。程咬金有力气,不会武艺,尤俊达来教他使斧子。但他哪里配给程咬金做师父?程咬金嫌他的招数太俗,自创了一套:点、劈脑袋、削手,再削手、掏耳朵、抹马!这都是什么招儿嘛,科班出身的人决想不到斧头可以这样使,再再意外,势必中招。

时有神仙出没的《说唐》也没让尤俊达给程咬金当成教练。他教,咬金学不会,咬金去睡了,梦见神仙来教他斧法。醒来仍是夜半,想要演练,没有马骑不威武,就从厅上拽来一条板凳,取绳子一头缚住凳子一头缚自己颈子,骑着凳,双手抡斧满院乱跑。什么情景呵――被惊 醒的尤俊达从门缝里瞧去,只见月光照人,如同白昼,咬金在那里骑板凳舞斧头,甚是奇妙。看到这一幕就该知道咬金是何等人物了:没有马,他假装板凳就是马,他指凳为马。他将越级向上,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他为什么叫“咬金”呢?若说是识字不多起的俗名儿,他怎么不叫“有财”。“咬金”两个字配他真贴切,凭本能把握住一个真理,金子有用就是真理,他是个粗人,故咬。这名宇喻示他知道什么是最直截的路。比喝了半肚子墨水的人更具备直觉的智慧。

他还真的咬过一回金。他找竹行王小二要竹子,王小二说自去拿,拿得动就拿两排去。咬金笑道:“欺我程大爷拿不动吗?”他把刚得的一两银子咬在嘴里。把竹子腐一排又挟一排,飞跑去了。

呼霄豹认识黄骠马

(《说唐之十三:王伯当盗马》,王世贵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第1版。)

《兴唐传》上说,秦琼卖马的时候,碰到一个识货的牙行老手金三爷,他对众人讲:“此马在八骏之内,叫做黄骠马,又名铅顶干草黄。”这话我听着总不大对。八骏中是有这匹黄骠马,但那该是后人综合评选的结果,他们当时怎会知道?马以主贵,秦琼那会儿正落魄得很呢,集市上的人都笑他穷汉牵瘦马。

若按《说唐》上说,秦琼后来建功立业时骑的倒不是这匹黄骠马。他还在瓦岗寨的阶段就得了尚师徒的呼雷豹。可是要问秦琼的坐骑,大家想到的仍是黄骠马,它与他相濡已久,气质亦相近。猛烈的呼雷豹还是跟尚师徒类同。

呼雷豹是一匹异马。瞧它的名字――黄骠马其实不算个名字,但呼雷豹是名字。据汪曾祺先生考证,“豹”应写作“驳”,意指马毛色不纯,“呼雷”是“忽律”的转音,意思是鳄鱼,“呼雷豹”就是有鳄鱼那样黑白相杂斑点的马。我翻阅了有呼雷豹出没的几册连环画书,画家们根据它的个性,也把它画成斑点马,还统一把它的马鬃扎成一连排的鬏鬏,奔跑作战时丝毫不乱。一般的马都梳披肩发,唯独它的发型最酷,它拽呀。

马鬃之外,呼雷豹头上另生着几根痒毛。拉一拉,它就嘶叫,口中吐出黑烟,令普通的马丧魂失魄,跌倒在地,把主将摔下马背,任尚师徒取命。其实尚师徒武功不弱,进入了隋唐好汉十强,他战不过伍云召又必须要拖住他。这个时候扯拙呼雷豹的痒毛也罢了,可我们看他总是扯,连对付程咬金都要扯,简直让人疑心他的本领了。这样。也就怪不褥瓦岗寨的二十多人把他团团围住厮杀,使他招架不及。腾不出手去扯马的毛。尚师徒大叫:“我从不曾见有如此战法。”可是别人也不曾见有如你的马。

瓦岗寨的人几次三看打尚师徒的马的主意。秦琼说:“尚师徒,你倚了脚力本事,把人捉去,岂是好汉所为?”尚师徒答:“我今不用坐骑之力,也有本事擒你。”这倒是实话,不过尚师徒除了有这匹怪马,似乎是个憨直之爪,他屡屡掉进秦琼们设下的当子。秦琼说,你的马作怪,我不放心,咱们下马用短兵器步战吧。――这话给想拍电视剧的导演听了,必定大喜,他们就是拍不了马战,巴不得步战让演员做出些花哨动作。他两介步战,瓦岗寨的王伯当悄悄过去把呼雷豹牵走,用它换回了被俘的程咬金。第二回尚师徒不肯下马了,秦琼说这里是旷野,哪个跑来偷你的马?尚师徒四下看看,又答应了。是没人跑来偷马,因为王伯当在头一夜已经埋伏在一个大坑里了,此刻钻出来骑走呼雷豹。“哎呀,我的马呢?”尚师徒气得三尸直爆七孔生烟,很像他的马。

当晚,程咬金打着灯笼到后槽去看稀奇:这马,为何这等厉害?只见众马都远远立着,不敢靠近它。程咬金拉拉它的痒毛,它嘶叫一声,其他的马全部滚翻,尿屁直流。程咬金直摇头。他趁外面好月光。牵着呼雷豹出去遛。他走一步,扯一扯,马就吼叫,他乱扯,马就乱叫。程咬金大发脾气,把马的痒毛尽行拔去,马也大发脾气,把他掀翻在地。呼雷豹跑回临阳关找尚师徒――这幕场景多感人,围观的将士们交口称奇,尚师徒的表情看不清,但见他的胡子都上翘,肯定是在笑。他发现马的痒毛没了,没法让它叫了。虽然不叫,还是宝驹,他吩咐军士好好上料。

程咬金胡作非为,无意中倒造成了不错的效果,假如秦琼将错就错,让尚师徒认为马是他们特意放回的,偷马只为去掉马的痒毛,那倒磊落了。可惜双方都没这个想法,尚师徒再见了秦琼面,仍气咻咻的。秦琼战他不过,被迫至一条大涧边。秦琼将马加鞭想跳过去,不想他的黄骠马已战乏,竟扑落涧中,乱石穿肚而死。秦琼把他的枪一撑,人跳上了岸,枪却断了。他使出他马快出身的窜纵绝技,舞双锏,忽东忽西,或前或后。尚师徒在马上使长枪反受被动,又恐伤了坐骑――他真是爱他的马呀――就下马插枪,取出双鞭步战。结果被秦琼瞅个空子,跳上呼雷豹,连枪拔去跑了。我很奇怪聪明的呼雷豹怎么肯跑?接着看下去:“那秦叔宝得了枪马回营,不胜欢喜。”他欢喜得多饮了酒食,加上当日劳倦,落水时又惊一下又湿一身,次日就病倒了。那么他肯定没派人去驮回他的黄骠马。可怜跟随他多年的黄骠马,开膛破肚地死在水中,血都流干了吧?还有没有一个稀薄的梦恋栈在空中。它的主人现在满心里想的都是呼雷豹。

呼雷豹认识黄骠马。几次秦琼跟尚师徒步战,两匹马都被拴在旁边,彼此离得很近。呼雷豹是宝马,黄骠马也是名马,马识得马,就如英雄识英雄。呼雷豹这般强横,跟黄骠马站在一块儿也还太平,几次下来,都熟了,不料竞亲眼看见黄骠马的死,自己则身不由己成了它的继任。它这么有灵性,如果连感情都有,要拐过这个弯儿就难了。

尚师徒终究没斗过秦琼等。他关隘已失,回头看关上灯火通明,呐喊奔驰,知道大势已去。面对秦琼的劝降,他长叹一声:“我不能为朝廷争气,死有何惜!”遂拔剑自刎。秦琼当时骑的是呼雷豹,我看画中呼雷豹把头深深往下埋,不去看旧主人的自刎――它是否感到了身为一匹马的悲哀,不能够选择背上的主人。

呼雷豹只有跟尚师徒在一起的时候才叫,令其他的马丧失战斗力和尊严。归秦琼的时候已经不会叫了,偶然被左雄的恶马尾巴扫中叫了一次,那是痛的。它有点像春秋时美貌惊世的息夫人,终为楚王所得,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却始终不跟他讲一句话。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说唐前传之八:秦王入狱》,王重英、王重圭绘画。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8月第1版。)

我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往书店、书摊、小人书摊去找,还写信给远方的亲戚托他们找,二十二册《说唐》中我没有的那些册。小学生不懂得出版有周期,那些书我到处找不到是因为还没出来。这套书前后跨度了两三年时间才出齐。《罗成之死》是1983年7月出版的,逼近最后了。

罗成这样的人是一定会死的。他精彩漂亮地活过短暂的一生,然后鲜明夺目地死给我们看。

《罗成之死》迟迟不出来。我梦到它好多回,我看到的画面是 我自己潜意识的投射,它惊鸿一瞥地晃过去了。这题材是个高难度:罗成这样一个人,如何“乱箭穿身而亡”?最终这本书出来,果然画得平庸。而在它之前,有福建版的《秦王入狱》先问世,它的水平,使我的期望完全获得满足。

它的绘者是王重英王重圭兄弟。这两个名字经常见,只是不知来历,二十多年前没有互联网。现在简单了――

王重英(1950~1999),上海人,1969年到安徽临泉插队,1977年从阜阳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被分配到临泉一中任教,后在崇明县宏达中学工作。他在教学之余,勤奋从事连环画创作,单独、并与其兄王重义、其弟王重圭合作创作连环画多部。

有点意外。细想却又似有些缘故。

福建版《说唐前传》我有三本:《三战尉迟恭》、《御果园救主》和《秦王入狱》。我特别喜欢后两本。《三战尉迟恭》的绘者是画隋唐的名家傅伯星j他画其他人都像,老练流畅,唯独画罗成有些俗气,就这一叶障目。《御果园救主》里的罗成,华贵雍容,美如冠玉;《秦王入狱》里的罗成,倜傥飘逸,超尘出世。如果非要定个高下,我踌躇再三可能还是会选后者,至少它的难度系数大一些。

这样决定了之后又犹疑,我把《秦王入狱》翻来倒去地看。若看其他人物,似乎也没那么好,就唯独一个罗成出色非常。这里罗成的造型应是受了戏曲的影响,紫金冠上插着两道长长的雉鸡翎。他长身玉立;微微躬身作揖的样子很有风度――可惜当今时代没有了如此标致的行礼姿态――他微躬的颀长的身段里蕴含着多少言语。

罗成从来没有有失风度过。比他武功高强的人有好几个,可他从不曾败给谁。扬州比武,夺魁的就是他呢,在他前面的高手基本上都还活着的情况下。他就有这种占尽风光的机遇。李元霸打败十八家反王,逼他们跪献降表,他当时是在瓦岗寨的队伍里,但我们看到屈辱下跪的只是反王头儿,没有他。故事临近末尾,李世民的一干大将被李建成李元吉恶作剧似的暗算,一个个喝了泻药泻到站不住_这种事情怎会轮到罗成,他那时已在天上,微微笑着俯瞰他们。

所以“罗成之死”一节中有好几幕场景难为:身陷建成元吉的奸谋,被捆绑拷打,这是一。杀敌回来叫关不开,家将送饼来给他吃,这是二。三就是单骑陷入淤泥河,乱箭穿身。

罗成就是罗成,他被捆绑的样子也风流动人。还要重责四十军棍?记得湖南美术版的《说唐》里的这一幕居然画出了老虎凳,该打。看看人家王重英是怎么画的,他到戏曲中去借鉴:英秀人物落难时,头上的巾或冠就要除下来,露出头顶扎束的那一长绺“甩发”。甩发的招式无须,仅此造型就够了,是写意笔法。

画家王重英时乖命蹇,英年早逝。另两位画《御果园救主》的画家,现在已经达到了跟他们的成就相匹配的级别,王重英比他们还年轻近十岁呢。他在县级中学做美术老师多年,我猜想他身处偏远县城,烟酒的嗜好之外,大概离戏曲比较近,戏曲给他慰藉和滋养,并且恰到好处地投射到他画的罗成身上。

罗成英雄末路,单骑陷进淤泥河。马陷得很深了,或许已经死了,死不瞑目,另一只眼中了一箭。罗成仍端坐马上,马的后部吃水较浅,所以他英挺的战靴尚未被淤泥所染。他的枪依然指向前上方,他的手则紧紧攥住缠绕了好几圈的缰绳,暗示疼痛。然而,他面不改容,蹙紧的眉头下,双眼内视着他自己的宿命。箭弩带着强势从四面射来,它们都长了眼睛,没一杆会不识相地扑向他俊逸的脸。

玉山倾倒再难扶。但我们没看到玉山倒下去。让他就在这一刻定格,后面的交代,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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